專題.特輯
在我五十多年的生命歷程中,「黑人」生涯是我最刻骨銘心的記憶。
我這裏講「黑人」,不是指皮膚的顏色,而是政府給某類人的一種標識。準確地說,在很長時間裏,在中國,黑人是指那些沒有戶口的人。
我出生時,是有戶口的,而且是讓人引以為傲的「城市戶口」。我失去戶口成為黑人,是在文革時期的一九六八年,當時我只有六歲。我父親因參加過共產黨的游擊隊而被打成土匪和當權派,造反派強迫我母親帶着我和姐姐離開城市下放農村,被強制取消了城市戶口。而被指定接收的農村又採取各種手段欺負我們,甚至在大冬天將我們家棉被偷走。逼得母親帶着我們在城鄉之間流浪,成為了沒有戶口的黑人。
黑人是如何生存下來?
當時是計劃經濟時期,一切都要憑票證。買糧要糧票,買油要油票,買布要布票,買肉要肉票,甚至理髮都要票。而這些票證發放的依據就是戶口。而我們家則是沒有戶口的黑人,當然也就失去了獲得這些票證的資格。這是一個關係到基本生存的問題。今天的許多人很難想像,我們這些黑人是如何生存下來的。在我的記憶裏,我們家除了靠親戚朋友送一些票證外,主要靠從黑市裏買些紅薯和雜糧充飢。有一個時期,我母親守在糧站,義務幫助人家掃地,從垃圾中收集糧食供我們生活。
黑人自然是沒有資格上學的。我七歲多還沒有學可上,也成為了父母的心病。我父親不得不改變他從不求人的品性,想方設法,給我在一間小學找到了一個旁聽的機會。終於有學可上了,我不知有多高興。穿上母親用染黑的包裝袋給我做的新衣服,走進了嚮往已久的教室。沒有想到,這個班的女班長知道我是黑人的底細。她站在課桌上,很憤怒地指着我,高喊着:「他是黑人!他是黑人!不准他進我們的教室!」在她的號召和指揮下,十多個學生要強行將我拖出教室。我為保住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拼命地抱着課桌。但最後還是抵擋不過,被抬出了教室,丟在學校外的馬路邊,衣服也被撕成了布條。我坐在地上很傷心地哭泣,突然發現我父親來了。他說是路過。實際上,他應該是對我上學放心不下,特意來的。他撫摸着我的頭,兩眼含淚,仰望天空,嘴唇顫抖。這是我唯一見過父親的眼淚。這位從槍林彈雨中殺出來的漢子,面對自己黑人兒子被欺凌,卻無能為力,肯定是很傷心。從此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對上學這件事感到十分恐懼,寧願在街頭流浪,也不願意再走進教室。
如果雙腿沒有了,就可以乞討
不上學,並不等於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年齡稍大一點,就要想辦法找些事做,為父母分憂。我在工地搬運過磚,還賣過冰棍。但這些並不是用我的名字去做的,因為,我是黑人,沒有這個資格。一般的情況是,那些有戶口的人從冰廠將冰棍領出來,找一個偏僻的地方,分些給我們這些沒有資格的黑人。我們偷偷地跑到離城區很遠的農村去賣。當時賣一支白糖或綠豆冰棍可以掙到幾釐錢,一天如果能夠掙到一元錢,那是很辛苦和很幸福的事。因為要跑很遠的農村去賣,又沒有錢買車票,就去爬火車。我經常躲在運煤的火車車廂裏,逃避鐵路工人的抓捕。後來,我一看到《鐵道游擊隊》,就會想起自己當年飛奔在鐵道線的身影,居然生出了幾分自豪。實際上,有過許多次危險。有一次,為不讓鐵路工人抓住,火車還沒有停穩,我就抱着冰棍箱從貨車的交接處往下跳。沒有站穩,摔倒在地,雙腿都在鐵軌上。還好,車輪在離我腿幾公分的地方停了下來。這將同我一起賣冰棍的大姐嚇得臉都白了。我當時卻在想,如果雙腿沒有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街道乞討,就會養活自己。我至今看到街頭乞討的流浪漢,有一種本能的親近感,我自己也經常在街頭坐地乞討。有人說我有乞討情結,我從不否認。這可能與當年想乞討而不能有關。
為什麼要將無辜的孩變成黑人?
黑人生存的艱難和被人歧視的痛苦,實在讓人難以忍受。我一直試圖反抗。我當時最常用的行動,誰罵我是黑人,我就在晚上偷偷將垃圾放在他家門口。因此經常讓人打得鼻青眼腫,有一次還被關在公廁裏不准出來。但只要有機會,我還會反擊。我總提示自己:我都是黑人了,難道還怕你們?我姐姐則不同,她十多歲後,就經常去找政府討說法。有一次,她一個人跑到了北京,說要問問毛主席,都是幫共產黨打天下的,為什麼你們的孩子吃香喝辣的,我們卻成為黑人了?當然,她是不可能進中南海見到毛主席的。她在北京呆了幾天,被送了回來,成為了我心中的英雄。這是我最初接觸的上訪。後來,我花了很多時間研究上訪制度,並利用一切機會呼籲不能打擊迫害上訪人。有許多人勸我不要太偏執,希望我不要總強調上訪人的利益,要正確對待上訪人的無理取鬧。每當此時,我就會想起姐姐北京上訪的故事。
我們家是一九七七年初父親平反後,重新在城裏落戶的。我也再一次有了戶口,告別了黑人這一身份。但這幾十年來,我時刻提醒自己不能忘記曾經的黑人生涯。我大學時就發誓,一定要搞清楚,一個國家,一個政權,為什麼要將無辜的孩子變成黑人?如何才能防止這種事情再次發生?我認為,我們個人可以原諒曾經遭受的巨大傷害,但執政者應該有勇氣反省將人變黑的罪惡。
(作者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教授、法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