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特輯
2016-7-30
二〇一六年八月號
沈漢武的紅衛兵油畫 (方毓仁)


《紅牆騎士》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我就讀北京育英小學(人稱共和國第一紅校)。校內有劇院式的豪華禮堂、室內外操場、果園、動物園,甚至自己的醫院。學生全體住宿,與平民百姓隔絕。毛澤東、劉少奇的子姪與我同校;將軍、部長子弟比比皆是。同學們衣着樸素,暗地裏互比父輩官職高低。
中學六年我在北京八中度過。八中有三分之一的學生來自高級幹部家庭。高幹子弟崇尚體育運動,尤其是部隊大院的孩子,籃球打得好。他們談天說地,不是養蜂夾道俱樂部的周末活動,就是西山射擊場打靶歸來的餘興。他們身上的褪色舊軍裝顯出不凡氣宇,腳下的皮鞋透露等級的秘密。那時平民同學都穿劣質膠鞋,夏天教室裏臭氣熏天。大院子弟足下的大頭黑皮鞋表示父親是校級軍官;有鬆緊帶的軍靴就宣示父親是將軍了。我在學校裏是星級運動員,因此與他們關係良好。有一次我帶幾個同學去全國最棒的北京體育館打籃球,我跟王教練介紹:矮個兒的那個,他爸爸是少將,高個兒那個的父親是中將……」我至今還記得王教練嘴角露出一絲冷笑:「那,你爸爸是什麼將啊?」我得承認趨炎附勢,但是我真心以有這樣的同學而自豪。
一九六四至六五年間,北京的四、六、八中,由校內高幹子弟發起反對修正主義教育路線運動。同學之間突然壁壘分明,階級鬥爭在十幾歲的孩子之間展開。幹部子弟聲稱是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受害者。我十分納悶:你們都是貴族子弟,老師含在嘴裏怕化了,校領導捧在手裏怕摔了,你們受哪門子害了?那場政治運動是某些通天的同學,聞中央鬥爭之風,欲在基層蠢蠢作動,最終被當時的彭真市委壓下去了。
但是躲不過的是一年後的文化大革命。我們這一屆中學生畢業了,他們的弟妹們依仗家勢成了老紅衛兵,到處造反。偉大領袖需要利用這些孩子製造短時間的紅色恐怖,在全國範圍造成高壓局面,迫使大眾跟從,自己則可以為所欲為。
老友沈漢武創作的油畫《紅牆騎士》反映了這一代紅衛兵的精神面貌。紅衛兵運動過去整整五十年了,對這場運動的觀察因人而異。漢武畫筆下的紅衛兵總是那麼純真、稚氣未脫。他們手中染血的皮帶卻告訴我們,再美麗的身心,若以革命為名,都能做出滅絕人性的暴行。
人本應鋤強扶弱,而不是鋤弱扶強。在狄更斯的小說《雙城記》中,一個貴族在格鬥中打敗了前來行刺的平民,說:「滾吧,我的劍不染賤民的血。」再看我們的貴族子弟紅衛兵,他們依照派出所提供的資料,乘坐部隊的軍車,在黑夜之中浩浩蕩蕩出發,到胡同深處的窮屋陋舍中,把一九四九年以來鬥得灰頭土臉、苟延殘喘的老地主和老國民黨員揪出來毒打。更有甚者,讓這些階級敵人的兒女參與其中,「大義滅親」,以示劃清界線。翌日,滿大街跑着平板三輪車,拉着各種老人的屍體,送往火葬場。魯迅說:「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歐洲的貴族子弟每有對外戰爭,即提刀上馬,衝在最前。即使是當代英國的王子王孫,也要在戰場的最前線服役、參加戰鬥。
無產階級貴族中並不缺少英雄好漢,毛主席發動了抗美援朝戰爭,他的長子毛岸英,第一個報名參加志願軍,赴朝作戰,在朝鮮戰場上犧牲。
一九六六年八九月份中的老紅衛兵們,有的是廉價勇氣(如果殺人也需要勇氣的話)。背靠強大的政權,殘害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
後來,我聽說有老紅衛兵偷渡到越南、緬甸參加那裏的反帝鬥爭。我多麼希望昔日的貴族同學們是其中的一員,像歐洲的貴族子弟那樣,跟民族敵人逞強,跟美帝蘇修論英雄。事實上當年有不少雲南省成份不好的年輕人死於越南、緬甸的戰場。他們用生命和鮮血向權貴們表示:我們一點也不比你們差。都說中國兵勇敢、不怕死。其實他們生無可戀,赴死何難哉?
回到油畫《紅牆騎士》。他們身穿舊軍裝、佩戴紅袖章,請留意後排糾察隊員的袖章,寬至臂彎。因為他們要有別於平民紅衛兵出身的袖章,別人的袖章是布質的,他們改成絲綢的。無他,表示尊貴而已。胯下的自行車權當騎士的戰馬,要錳鋼的,來區別於普通人家的「永久」、「飛鴿」牌子。漢武表現了他們當年鼎盛時期的氣質。
這些老紅衛兵中不少今天正活躍於中國的政治舞台上。他們中間,也就是我的老同學中間,很多人確實十分優秀。他們從小以接班人自居,以治理天下為己任。由於從家中能接觸到平民百姓聞所未聞的資訊,他們視野寬闊、知識豐富。他們中的努力者、有作為者現今或掌管權力,或手握財富。我相信他們能將中國帶往更高、更好的層次。眼前這一代之後,何以為繼呢?全世界的貴族在消亡,何以紅色的能千秋萬代呢?
理想,無論在歐洲還是中國,都可以孕育出騎士精神,現今的財富則不能。
漢武的《紅牆騎士》,如果不是讚歌的話只能是一首輓歌。


《忠誠》
忠誠與道德相連。於信念,始終不渝;於人,永不背叛,是為忠誠。在全民族道德淪亡的文化大革命中,忠誠卻是最流行的口號,人人狂呼忠於毛,忠於黨。這其中不乏在歷次政治運動中的受益者,但是更多的是受害者。他們出於恐懼而宣示忠誠,唯恐被劃分到受鎮壓的一邊。這是被脅迫的忠誠。
在文革高潮中,我們學校根正苗紅的小馮老師目透狐疑之光,問我:「小方,你愛毛主席嗎?」(What a damn good question! 這是他媽的什麼問題!)我不敢遲疑,立即給出了正面的回答。油畫《忠誠》中的女紅衛兵,正深情地往胸前別上毛像章。我想起另一則往事:一個出身不好的男青年,把毛像章直接別在胸膛上,穿透肌肉,表示:我也熱愛毛主席,我不比你們差。這是血淋淋的忠誠。
幾十年前,最著名的知識青年模範中,除了邢燕子,還有一個叫侯雋的,近年她在鳳凰電視的採訪節目中說:「當年如果知道號召節制生育是因為毛主席擔心人口太多的話,我第一個報名去死(以減少人口)。」令人啼笑皆非的忠誠。
今天看到朝鮮民眾也別着像章,如喪考妣地狂呼萬歲,真是我們的同道中人啊。我們見證過羅馬尼亞共產黨總書記壽西斯古的下場,這種脅迫式的忠誠,雖然人多勢眾,傾覆只在瞬間。
忠誠是道德、文化、教育的體現。世俗地說:忠誠絕非無緣無故,忠誠為信仰激發,也是受益的回饋。施與受都明白箇中緣故。忠誠發自內心,一生一世,無人可以將它奪取。忠誠是最高貴的品質,絕非人皆有之。古羅馬的殉道者、慷慨就義的革命者、戰場上衝鋒陷陣的將士,歷史銘記他們的忠誠。


《「老莫」》
帝都北京,甫出西直門就可望見前蘇聯展覽館的塔尖。置身其中像身處聖彼得堡的皇宮之中,塔樓下面西側便是莫斯科餐廳,是當年吃西餐的唯一去處。在反修浪潮高漲的年代,有明白人將之昵稱為「老莫」,免去親蘇之嫌。就像現今以「仇美」來掩蓋「愛美」一樣。
五十多年前,筆者與髮小(編按:北京方言,指一起長大的朋友)黃志恭就讀北京八中,離「老莫」不遠。志恭的父親是著名的心臟病專家,隔三差五會掏出十塊、八塊錢,說:「你們倆去莫斯科餐廳吃一頓吧(招牌菜,罐燜牛肉,奶油烤魚大概一塊多錢一份)。」
民國四公子之一張伯駒,將畢生收藏的國寶文物悉數捐獻給國家。歷次運動中仍被鬥得失魂落魄。魂魄不全的張老夫婦也時有光顧莫斯科餐廳,餐畢,用手帕包起兩塊黃油麵包,佝僂的身影蹣跚地走出餐廳的高階、豪門。
「老莫」是前朝遺老遺少、當朝失意子弟們重溫舊夢的聖地。
文革中,「老兵」(紅八月中首先帶起臂章的幹部子弟)其實並沒有風光多久。就像土地革命時,鬥地主,分浮財,到太太、小姐牙牀上跳上一跳的盡是些「勇敢分子」,即流氓無產者。「老兵」們就是衣着光鮮的「勇敢分子」。當他們的父母被鬥倒之後,他們就遠離運動的主流了。
但是他們沒有忘記「老莫」。那裏是紅色貴族身份的象徵。也有平民子弟積蓄工資去開洋葷的,他們回憶說:「去一趟『老莫』就像出一趟國一樣。」去「老莫」成為走向高尚的一種儀式。在「老兵」心中,「老莫」是屬於他們的。
失意的他們成群結隊湧向「老莫」。在那裏花天酒地,尋釁滋事。常有不同大院、不同派別的子弟在餐廳大打出手。餐廳常有刀叉、杯盤失竊,是老兵們偷了回去炫耀。甚至有人嘗試將高背餐椅偷回家去。「老兵」們已完全失去高峰時期的神采。他們往日區別於京油子、胡同腔的口音已經消失。說話口氣和用語接近他們一向鄙視的市井、草民,或曰流氓、頑主。以前在神聖革命的光環下,坐懷不亂;如今滿大街「拍婆子」。傳說城裏有間雲南餐館,叫「康樂餐廳」,那裏有一絕色女服務員。那個年代的「老兵」沒有不去泡「康樂」的,「老兵」擠滿了康樂,「老兵」言必稱「康樂」。無聊、躁動之中,紅衛兵運動走向終結,「老兵」們有父輩照顧的當了真兵,其他的上山下鄉當農民去了。
五十年後偶遇「老兵」中的風雲人物黑子。一見面談的還是育英、三校、康樂、「老莫」,暮然回首,血色浪漫。我們一起約了專程從美國回來的畫家沈漢武,從全國政協委員位置上退下來的黃志恭,再赴「老莫」。那裏按五十年前的面貌整修過。漢武不久就完成了油畫《「老莫」》,並且故意將筆者的兒子畫了進去。有警惕下一代的意思。

(作者為香港畫廊經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