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特輯
2019-1-5
二〇一九年一月號
特輯:訪關朝翔醫生談金庸(舒 非)

關朝翔醫生是香港名醫,在文化界相識遍天下,不少名聲赫赫的作家、編輯,都是他的舊友故識。今年已高齡九十八的關醫生,跟去年十月去世的金庸先生相識近七十載,應該是香港目前健在者認識金庸最久的人了。《明報月刊》總編輯潘耀先生有見於此,囑我訪問一下關醫生,讓他談談與金庸交往的一些陳年往事。

關醫生近百高齡,記憶仍然清晰,思路敏銳,只是耳朵有點不太靈光,說話比較緩慢。在他眼中的金庸,並不是人們心目中的那個「查大俠」,而永遠是他年輕時的好朋友「小查」。順帶說一句,關醫生念的「查」,是廣東話的「渣」音,而非一般人念的「茶」音,說讀音正確,當然是關醫生的發音才是對的。

舒非(下稱「舒」):關醫生,您跟金庸認識近七十年,您跟他既非同鄉,又不是同行,那是怎樣認識的?後來又如何會發展成為朋友?

關朝翔醫生(下稱「關」):我們是五十年代初認識的,在《大公報》的編輯部,那時我們是同事。當年我才到香港不久,正在香港大學醫學院念醫,課餘到《大公報》兼職,賺點生活費。報館因我的專長,給我開了一個關於醫學知識的專欄信箱,回答讀者有關疑難雜症的問題。當時金庸也在報館工作,負責外國電訊翻譯,他的桌子就跟我的桌子靠在一起,兩個人經常面對面,我和他都是從內地到香港來的,廣東話都不靈光,用普通話交談,很快便相熟了。不過,那個時候他還不是金庸,只是查良鏞。我比他年長幾歲,便倚老賣老,管叫他「小查」,他則叫我「老實醫生」(舒按:當時關醫生寫專欄時用的筆名)。那時和我們坐在一起的,還有現在住在北京的畫家黃永玉,他比我們都要小。我還記得,金庸那時的桌子是在窗子旁邊的,現在每當我想到他的時候,首先泛上腦海的,總是那個坐在窗前埋頭書寫的小查。

舒:那時候您幾歲?查先生幾歲?

關:我那時大約三十歲吧,小查小我三歲。

舒:真是風華正茂啊!當時查先生給您的印象怎樣?

關:他說話不多,是個「深藏不露」的人,又多才多藝,除了負責電訊翻譯之外,對電影也很有研究,在《大公報》上寫影評,筆名叫姚馥蘭。他的影評寫得很好,文字好又有深度,很能說出影片的重點和特點,我很喜歡讀。

曾幫金庸追夏夢

舒:聽一些朋友說,當年的《大公報》可是人才濟濟,巨星雲集呀!。

關:是的。那時的《大公報》,編者和作者都是一時俊彥,包括了後來成為《新晚報》總編輯的羅孚、嚴慶澍(舒按:即寫了在當時影響巨大的歷史小說《金陵春夢》系列的唐人和寫小說的阮朗,導演嚴浩的父親)和周榆瑞(舒按:即寫了紅遍大陸的《侍衛官日記》的作者宋喬)、劉芃如(舒按:時任《大公報》國際版編輯,能以中英文寫文章,是形象設計師劉天蘭的父親)等。我們經常在一起聚會,吃飯聊天。

舒:您說過,曾經幫金庸追求當時的天皇巨星夏夢,我知道,那時的夏夢有「長城大公主」之稱,又被人們譽為香港乃至中國第一美人,金庸要追求她,為什麼要你幫忙?過程是怎樣的?

關:可惜他最終沒有追到呀(笑)!那時金庸對夏夢情有獨鍾,這對我們大家都不是秘密了。有一天,我們正在KCC(九龍木球會,在尖沙咀覺士道)吃飯時,金庸忽然對我說,他想到夏夢家去探望夏夢,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我當然說好了,有機會去親眼見到大明星嘛!夏夢當時已經是紅透半邊天的大明星了,可查良鏞還未成為金庸,只是電影公司的編劇(那時他離開《大公報》了),我覺得他真有勇氣!我記得當時夏夢的家在九龍塘的一座洋房,不過我們是不速之客,沒有預約便貿然造訪,結果去到時她不在家,兩人撲了個空。

朱玫與查傳俠

舒:您畫了一張金庸第二任太太朱玫的油畫,畫像裏的她很漂亮啊!您跟朱玫熟不熟?為什麼會給她畫這張肖像?

關:那應該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吧,金庸住在尖沙咀山林道,查太朱玫經常到我家來打麻將。四個女人一打就是大半天,我不愛打牌,碰巧那陣子我迷上了畫油畫,看到朱玫在打牌時全神貫注的神情,忽然靈機一動,便拿起畫筆,給她畫了這幅肖像。可是除了畫這幅肖像外,我跟她沒什麼其他交往。

舒:有這種衝動去畫,肯定覺得她很美吧?

關:她就是油畫上那個樣子,你都可以看到。

舒:聽說金庸的長子查傳俠,跟您的大女兒Ann是同學?

關:對的。我女兒還給他起了個花名,叫他「賊仔頭」(廣東話「賊」和「查」諧音)。查傳俠一九七六年在美國自殺身亡,金庸失去兒子,自然非常傷心,有天他特地過來找我,跟我說這事。我也不懂得怎樣安慰他,便對他說:「毛澤東剛剛去世,每當有大人物去世之後,總會影響到有人自殺跟隨。」他沉吟半晌,好像聽進去了。

舒:你們有相同的興趣和愛好嗎?

關:我很喜歡聽Opera(歌劇),那時常跟金庸說起,金庸大概受了我的影響,逐漸也感興趣起來。當時他住在跑馬地《大公報》宿舍,特地去買了一個比較高級的電唱機,叫我到他家去聽Opera唱片。往後這幾十年,我們到文化中心看歌劇演出時,好幾次都碰到金庸夫婦。

一直沒成為他的忠誠讀者

舒:在您眼中,金庸是個什麼樣的人?

關:我說過他是個深藏不露的人,很難看到他的內心。但和他交往的幾十年,我感覺他是個正派人,也是個老派的知識分子,待人接物溫和謙遜。他愛做學問,勤勞刻苦用功努力,很喜歡研究中國歷史,對外國文學也很有造詣,還有就是記性特別好。他無疑聰明絕頂,但深明大巧若拙之道,平時並不喜歡去表現自己的聰明。

也許有一點我會令金庸失望的,就是我不喜歡武俠小說。我是學醫的,比較重視邏輯和科學,覺得武俠小說很多事情不合理。我記得他的一篇小說裏有這樣一個情節:一個英雄給一群敵人圍攻,英雄抵擋不住,只好撒腿就跑,那群敵人便圍着他跑,可是越跑離英雄越遠。金庸跟我說,那是「離心力」。可是離心力並不是這樣的嘛!我覺得小說對這些都解釋不過去就不看了。也就這樣,認識金庸幾十年來,我一直沒有成為他的忠誠讀者。

後記

金庸先生於二○一八年十月三十日離世,十一月十二日在香港殯儀館舉行私人告別儀式。十一月初,查太託陶傑打電話來邀請關醫生參加。接電話的關太問關醫生去不去?關醫生回答得很乾脆:「去,應當的!」結果,接下來的兩三個夜晚,關醫生可能因為老友西去,在床上輾轉反側,睡不着覺,精神不大好。畢竟已經年屆九十八高齡,關太擔心關醫生到了那個場合,和老友告別,觸景生情,情緒太過激動會受不了,於是就沒有應約赴喪禮。

不能親身前往送最後一程,關醫生執筆寫了一首小詩,託陶傑轉交查太,以悼念這位結交了近七十載的老朋友——

弔金庸老友

小說盡是假大空,

卻永顯人間真情。

明報風格真善美,

世界各地風行。

臨去猶顯微笑,

祝一路順風太平。

二○一八年十二月十日

(訪問者為香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