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特輯
2019-1-5
二〇一九年一月號
特輯:傳奇與歷史──金庸武俠小說的藝術張力(鄺龑子)

武俠小說是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次文類。武俠包含「武」與「俠」,同樣建立於價值觀念的基礎上,以後者為重心,因為用武作惡,只屬歹徒所為;古人所謂「止戈為武」,正是武的目標之一。就自身藝業而言,「武」超乎剛猛摧擊的暴力或靈活巧妙的「外功」技藝,大多建基於元氣積煉、精神修養的「內功」,登峰造極之時必然是由「藝」入「道」。至於「俠」的核心意思總離不開俠義,亦即行俠仗義,為所應為,儆惡懲奸,扶危匡正,超越自身利益,甚至捨己為人。武俠英雄的模範散發出持久的生命魅力,因為它高於現實而大於現實:俠士有心有力,成事的速率和效率皆優於塵世。俠義精神是積極入世而深具建設性的正能量,既可在想像中短暫補償現實,亦能透過思情激盪和感染激勵心志,提升個人的生命實踐。何況俠士多少飄然於繩檢之外,似乎相對獨立自由;俠的不同元素,皆可視為洗滌塵俗的方向。因此,武俠小說雖然屬於大眾文化商品,但同時亦含有人文情懷,反映平凡的心理渴慕,呈現理想價值的實踐,足以感動每一代的讀者。

俠客的小說題材,在中國文學傳統中源遠流長。《史記》中有〈游俠列傳〉,雖然當中的游俠並非皆身懷超人本領或凜然大義。唐代則有傳奇短篇如〈崑崙奴〉、〈聶隱娘〉、〈紅線〉、〈髯客傳〉,當中崑崙奴力能身負二人「而飛出峻垣十餘重」,「瞥若翅翎,疾同鷹隼,攢矢如雨,莫能中之」;而「身輕如風」的聶隱娘,更「能於峭壁上飛走,……刺鷹隼無不中」,甚至有「潛入腸中」的「神術」。及後明代亦有《水滸傳》及輯錄唐宋作品的《俠客傳》,晚清更有《忠烈俠義傳》(亦名《三俠五義》),標舉「俠義」精神。到二十世紀初的《小說大觀》季刊,首次發表以「武俠小說」專稱的作品。二十世紀後半段出現的「新派武俠小說」(以別於民國時期的作品),堪稱武俠小說的黃金時代。

武俠小說中的「甘願擱置懷疑」

武俠小說中大俠的武功,通常是超越現實的神乎其技。這種形象能配合作品的內容,因為宏觀而言,武俠小說的題材大多數圍繞武林幫派的爭雄鬥勝、江湖人物的恩怨情仇,以至國家民族的命運存亡而開展,更往往交織改朝換代、外族鬥爭等歷史大勢為背景。當中俠義精神無疑是主題和重心,但作為以趣味性和吸引力為先的大眾文學,武俠小說必須大灑筆墨於本來屬於手段性質的武功上。《三俠五義》(刪改再版時改稱《七俠五義》)中已有各種武功技藝(如刀法劍訣、點穴暗器、輕功特技)、下等勾當以至機關設伏等描述;其後的武俠小說更不時滲雜各種氣功神術,使俠客的武術變得更超乎現實,匪夷所思。

武俠小說既然突顯超現實能力的武功,當然不能純粹用寫實主義的尺度衡量;這令人聯想起英國詩人批評家柯勒律治(Samuel T. Coleridge)所提出的「甘願擱置懷疑」(willing suspension of disbelief)觀念。上面已看過武俠小說與中國古代傳奇文學的淵源;若然要在西方文學傳統中尋找近似文類,庶幾為中世紀的「騎士傳奇」(medieval chivalric romance),例如圍繞亞瑟王及其圓桌武士群體發揮的各種故事。當中的歷史背景相對模糊,既方便文學虛構和想像,亦有利讀者暫時接受超自然(偶然甚至神魔式)的情節描述。反過來說,假如歷史的大現實跟奇情異術緊緊交織在一起,就較容易產生內在藝術張力或矛盾,因為歷史與浪漫、現實與超現實之間的元素及距離同樣明顯,令懷疑不易擱置。

金庸的武俠小說,不時浮現出這層藝術張力。這是從某個角度作出的觀察,並不代表整體的藝術衡量。金庸曾指出,他本人最喜歡的作品包括《神鵰俠侶》、《倚天屠龍記》、《笑傲江湖》、《天龍八部》和《飛狐外傳》,大體則認為其長篇勝於中、短篇作品(見《鹿鼎記》後記及新修版《鹿鼎記》後記)。古龍的武俠小說中習慣用類似「三月,煙雨江南」的起首氛圍,沒有特定的時空性,為超現實的描述帶來方便。金庸的武俠小說寫要比古龍具體實在,英雄人物交織歷史背景:蕭峰與耶律洪基、郭靖與成吉思汗、楊過與蒙哥大軍、張無忌與朱元璋、韋小寶與康熙……,再配合各種文化知識掌故,豐富繽紛。與此同時,讀者在享受閱讀之際可能會設問:假如楊過能孤身穿越千軍萬馬,更用飛石擊殺蒙古大汗,為何眾大俠不能貫徹其國家民族或天下蒼生的俠義心腸,改變歷史?

歷史和文學書寫間的藝術張力

如此方向的藝術課題,作者或許也曾經自問。在這幾部長篇小說中,讀者可以隱約看見金庸透過不同方法,嘗試消解史實與虛構之間的宏觀張力和潛在矛盾。在處於歷史時間線上最早(北宋/遼/西夏/大理)的《天龍八部》中,武功蓋世、仁義俱全的蕭峰夾在兩種歸屬身份的忠義矛盾之間,最終選擇自盡結局。跟蕭峰結義的虛竹和段譽,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人物:一為小國大理的皇帝,另一個與西夏皇族成婚,然而皆秉性退隱無爭,寧願安樂於烽煙以外的溫柔鄉;三人皆各有緣由,沒有走上大歷史的舞台。轉看歷史背景為南宋/金/蒙古等的《射鵰英雄傳》,情節重心落在「天下五絕」之爭多於國家相爭上:當時金國仍在,年輕的郭靖還未需要肩負救國扶危的重責,故此宏觀張力得以緩解。

《倚天屠龍記》中的張無忌,與歷史大局潛在交接的身份最特殊,因為作為明教教主,他原是武德兼備、眾望所歸的「預設」開國君主。小說把少年英雄推上浪漫高峰,卻必須將大俠還原為平民百姓,於是只能替他塑造仁厚柔讓、偏於情愛的性格,以及甘願放棄潛在帝位的決定,作為小說的藝術出路;換了楊過,或許會在引退前先把朱元璋幹掉。到回顧《笑傲江湖》之時,作者在〈後記〉指出「本書沒有歷史背景」,乾脆取消張力的課題;令狐的本性,無疑屬於俠隱一類。至於《鹿鼎記》中的韋小寶,是個目不識丁、武藝低微、靈活狡黠的市井之徒,雖不無情義卻並非英雄,倒是趨向「反英雄」(anti-hero)形態;他是點綴政治定局的小角色,影響不了歷史形勢,也掀不起藝術張力。《神鵰俠侶》結尾處楊過投石擊斃蒙哥之舉,最能呈現歷史現實與浪漫想像之間的潛在藝術矛盾。正因金庸的武俠小說含有嚴肅文學的元素,我們更應該思考:超現實文類的寫,究竟能容納多少歷史現實的融合?金庸的武俠小說,不時有點「超現實歷史小說」的味道。

歷史現實和文學書寫之間的藝術張力,並非僅出現於武俠小說,只是特別彰顯於斯。一切交織歷史大局變遷的歷史小說,都有可能呈現此類張力。例如在《三國演義》中,劉備和他的團隊以正統和正義之名出師,取「人和」之勢三分天下;然而小說以及歷史中的最後失敗,是無法改寫的結局。因此,撇開「天數茫茫不可逃」的模糊超自然理念,小說唯一合乎藝術脈理的推斷,就是「得之人情,失之人情」的道理。劉、關、張在「救困扶危,上報國家,下安黎庶」的公益前提下結為兄弟,可是其後三人皆因私廢公致敗:關羽因驕傲拒絕與孫權聯姻抗魏而遇害;張飛因急切報仇倍加暴戾而被手下所殺;劉備拒絕東吳歸將還地之請而興兵雪恨,招來火燒連營七百里,皆屬於成敗大勢的轉捩點。

《三國演義》中劉、關、張的失敗,符合藝術情理,轉折和跌落亦較易,因為他們是凡人,攀不上武俠英雄的浪漫高度。但試想楊過已由激憤少年化作「為國為民」的大俠,而且身懷絕世神功,擊殺蒙古大汗之時不過三十餘歲的盛年,假如多活數十載,每次集中擊王斃帥復全身而退,何愁無法扭轉乾坤,阻止改朝換代?太明顯的歷史現實經緯,不免將「甘願擱置懷疑」的浪漫閱讀情懷和想像拉到地面來,產生無意營造的矛盾感受。

努力將歷史織入超現實書寫

以上的淺述,是從藝術邏輯和閱讀心理角度出發的一點觀察,並非全面的文學批評。事實上,金庸小說中的武俠世界豐富多姿,剛強雄健兼含細緻蘊藉,超乎奇情武功、詭異曲折的營造,同時包含文化知識,交織價值理想。金庸的歷史觸覺比一般武俠小說作者深刻,故此更努力將歷史現實織入浪漫的超現實書寫。《東坡志林》載「薄劣小兒」聞曹操敗而喜,聞劉備敗而悲;連薄劣小兒也有本於道德意識的心理期待,何況是成年讀者讀到崇高浪漫的英雄事跡?歷史書寫也是想像,但終究以事實為本,有別於超現實的浪漫想像。兩種方向不同的內容和模式緊密交織,不免會帶出某種藝術矛盾和閱讀張力。

在金庸的武俠世界中,俠義的程度和層次各有不同;一般理解大約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從另一個角度看,真正的「俠之大者」也許應超越界限之分;即使在傳統文化的框架內,亦起碼是「為民為國」。孟子有「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見解;「俠」的觀念更承自墨子,而墨子的基礎觀念是不分血緣親疏的「兼愛」。蕭峰脅迫遼主兼義兄耶律洪基當眾承諾終生不侵宋國,為的並非君權國祚,而是天下百姓的安居樂業。蕭峰的自盡,除了是被壓死於傳統的忠烈觀念下,大概還包含以一死的情義保證遼主信守諾言的意念。為國為民無疑是俠,然而蕭峰的蒼生情義,已超越為國的民族懷抱。

遺憾的是,最浪漫的絕世大俠也無法隻手補天,因為人性不純。管理俗世要求權術,而張無忌的情況說明,「俠」是正規法制外的存在模式,到底很難與「皇」的權術融合。俠原為扶危濟世的入世承擔,然而金庸筆下的大俠,不論是出於性情或迫於環境,最終大多自願引退,出世而成為獨善其身的「俠隱」,灑脫擱置了俠的理想。無論如何,金庸的武俠小說最終體現的,是對俠的深層敬仰而並非對武的淺層渲染。現實中的法治與公義之間,總存有相當落差;文學描寫的俠義精神,因此成為填補現實正規法度的缺漏、甚至凌駕於法制的「詩意公義」(poetic justice)和心理補償。何況即使文學無法在社稷運作中補償現實的缺陷,俠義精神仍然可以洗滌個體的思情,透過感染多少產生淨化效果,發揮藝術的啟迪作用。凡人往往為名利私慾所蔽,或為生活壓力所迫,但只要精神及道德意識存在,總會仰慕和希望效法俠義精神。這種深層的心靈共鳴,超出對武功想像的感官刺激,或許亦是武俠小說不斷被大眾媒體改編、乃至將來歷久不衰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