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特輯
二○一九年二月十六日八時三十二分,李銳老仙逝,享年一百零一歲。十七日中午,我和太太邢小群一起到李銳家的靈堂弔唁。與李老二十四年的交往,又一一在眼前浮現。
一九九五年邢小群系列採訪右派,結識了湖南學者朱正先生。當時他在北京協助李銳編《中國共產黨組織志》,問邢小群和我是否願意拜望李銳,我們當然求之不得。李銳當時不到八十歲,那天,是在他的臥室裏交談。他說起話來有些氣喘,告訴我們,他患有肺氣腫。
一九九六年初,《東方》雜誌朱正琳組織「顧準和《顧準文集》」專題,約我一起找李銳組稿。李老欣然同意。當即遞給我一支鉛筆一疊紙,說:「你來記一下。」他出口成章,我記錄下來,整理成文,他又作充實,形成文章〈一刻也不能沒有理論思維〉,在《東方》發表。
整理李銳口述自傳的經過
二○○二年,崔衛平向我提議找李銳做口述歷史。我電話聯繫,李老欣然同意。於是,我和崔衛平到李老家中開始採訪。崔衛平的夫君王綏琛是攝影專家。他用錄像機記錄採訪過程。採訪每周一次,大約持續了兩個月。三峽工程總公司邀請李老前往三峽工地考察,李老讓我和王綏琛隨行,邊採訪,邊拍攝,沿長江從宜昌一路上溯重慶。後來,崔衛平夫婦退出了這項計劃。我用錄音機繼續採訪李老。這年夏天,李老夫婦到北京郊區寬溝避暑,邀我同往,每天上午回憶往事,下午一起散步、游泳、下圍棋。當時他已八五高齡,一下水就要游五六百米,精神越來越健碩,不但說話不喘了,反而鏗鏘有力。
我們談了半個多月。妻子的妹妹邢曉明幫我把錄音轉化為文字初稿。我在此基礎上整理成文,請李老定稿,在我和王俊義先生主編的《口述歷史》叢刊連載,但登了一篇就沒有繼續下去。李老在家十分繁忙,客人川流不息。我整理的稿子他只改出一篇,就再也改不出來了。他的寫字每天都有新收的信件、材料,有人請他作序,有人請他題字,有人送他新書和文章,案頭堆積如山,稿子很快就被淹沒了。二○○八年,李南央找到我,說她決定投入精力,參與整理父親的口述自傳。我當時清點了一下李老二○○二年口述的錄音初稿,於是向她表示﹕「妳能整理,再好不過。一來妳熟悉妳父親的人生經歷和交往,二來有很好的文字功底,三來妳和妳父親溝通比外人近便得多。」我告訴她,最大的難題,是請李老本人抽出時間校訂文稿。數年前就是在這個環節上擱淺的。李老當時年逾九旬,家中仍然賓客盈門。他寫了一輩子文章,不願意草率應對,一定要在稿子上投入心力,認真修改。所幸,李南央聯繫了一家香港雜誌,連載這部口述自傳。如果李老不能及時改出稿子,連載就要斷檔。這成為一個推動力,終於讓李老在九十六歲那年完成了口述自傳的校訂。這就是大山文化出版社出版的《李銳口述往事》。
二○○五年李老八十八歲,此前一年,李普先生等找我一起策劃,在朋友徐躍支持下,編輯出版了米壽文集《大哉李銳》。
二○一四年底,我參加了《炎黃春秋》編輯工作。李老是《炎黃春秋》顧問,居所離雜誌社只有步行十分鐘的路程。我和他的交往又頻繁起來。我先後協助他整理了〈九九感懷〉、〈選拔第三梯隊的有關回憶〉、〈百年回首〉三篇文章,在雜誌上發表。尤其是〈九九感懷〉發表在他九十九歲生日的二○一五年四月,〈百年回首〉發表在他百歲生日的二○一六年四月,他感到十分快慰。
李老早有寫日記的習慣。但他一生顛沛流離,日記保存不全。李南央在王笑梅支持下,由溪流出版社出版《李銳日記》三卷,收入一九四六到一九五五年、一九六○到一九六五年、一九六六到一九七九年的部分日記。李老一九七九年回到政壇高層後,有意識地堅持寫日記。不論工作多麼繁忙,人來客往多少頭緒,每天黎明即起,先寫日記。一直堅持到百歲以後。李銳親歷朝政中樞,本身就是歷史的當事人。他在社會交遊廣闊,滄桑變幻盡在眼底。他的日記雖要言不煩,但不避矛盾,不加隱諱,直抒胸臆,數百萬言合在一起,成為一部視角獨特的民族秘史。日記是時代脈搏的同步記錄,比回憶錄更加可靠。早就有人意識到李銳日記的價值。一九九八年,我編《顧準尋思錄》,請李老題寫書名,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當時有人請李老拿出七次出訪的日記,已經排版就緒,卻在出版社卡了殼。《顧準尋思錄》的責任編輯是好友唐曉渡,我問他能否將李銳的出訪日記拿到作家出版社出版,他當即答應,並很快在社內完成了出版程序,推出了這本《李銳日記》。
李銳全部日記身後公之於世
我和李老做口述歷史後,接觸到他的日記原件,深感內容厚重。其間也和一些朋友嘗試整理出版。王建國、朱正、許醫農、劉延民等人都為日記的整理出版出過力。我曾編輯出版過《顧準日記》。國內也曾出版過篇幅浩繁的《竺可楨日記》、《吳宓日記》。但《李銳日記》涉及到政壇活的人太多,大大超過了國內出版環境的限度。李銳老與我和其他幾個友人一起討論,日記應當保持原貌,不再刪節出版,身後再公之於世。
設在美國史丹福大學的胡佛戰爭、革命與和平研究所是一個頗具影響力的學術機構。他們收藏的蔣介石日記已經公開,引起中外史家的高度關注。他們在徵得李銳同意後,決定永久保存李銳全部日記的原件,請李南央整理成電子文本,並作必要的注釋。李南央和丈夫巴悌忠以十餘年之功,在李老離世前幾天完成了這項艱巨的文化工程。據悉今年便可向全球公眾開放。學術為天下之公器。李銳日記公開後,將會產生怎樣的學術影響和政治影響,不妨拭目以待。
(作者為內地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