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特輯
二○一九年二月十八日,杜導正在小女兒杜明明和前《炎黃春秋》雜誌工作人員的陪同下,趕到北京木樨地二十二號樓李銳的家中,弔唁與他並肩作戰多年的老戰友李銳。來到李老的遺像前,凝望着這位把耄耋之年義無反顧地奉獻給改革事業、為留住《炎黃春秋》拼盡了生命最後一息的老戰士,杜導正吃力地從輪椅上站起來,不顧九十六歲高齡,深深地行了三鞠躬大禮!
幾天來,一直在李銳家幫助接待祭拜者的史義軍很清楚,來人大多數是李銳老同事老朋友的下一代,像杜導正這樣冒着寒風親自來的老者僅有幾個!
杜老拿出剛剛在家裏揮毫寫就的輓詞:
當代中國屈原—李銳同志千古
李銳的老伴張玉珍來到杜老身旁道謝,杜老對她說:「這段時間內什麼都不要做,就是保養身體。」這句話,是接着二月十三日在李老病房裏的囑咐說的。那天北京剛下了一場大雪,杜老聽到了李老病危的消息,急忙趕了過去。可惜頑強一生的李老此時已經不能睜眼、不能說話,只是憑着依稀的意識握了杜老的手。張玉珍前天剛為配合醫生的搶救熬了一個通宵,稍作休息又來到李老身邊。杜老心裏清楚,醫生們已經盡了最後的努力,看着張玉珍憔悴的面容,他囑咐這位與李老風雨同舟四十年的老人保護好自己的身體,他相信這才是李老對老伴最大的願望。
僅僅過了三天,李老溘然長逝。
在兩位老人談話時,杜老蒼勁有力的墨寶被大家貼到牆上,人們反覆看着、體味着「當代中國屈原」這幾個字的意義。僅從字面上看,不難明白,那位楚國大夫雖遭宵小之徒的讒言被疏遠、被流放,但他始終以祖國的興亡、人民的疾苦為念,盼望楚王幡然悔悟,奮發圖強;屈原明知忠貞耿直會招致禍患,但卻始終「忍而不能舍也」。屈原表現了他對祖國的無限忠誠及其「可與日月爭光」的人格與意志。屈原的「美政」理想反映了他與楚國腐朽貴族集團及其勢力的尖銳對立,表達了他革除弊政的進步要求,而其最終目的就是要挽救祖國危亡,使楚國走上富強的道路。屈原的作品深刻揭露了楚國政治的黑暗、楚國貴族集團的腐朽和楚王的昏庸,表現了他堅持「美政」理想、堅持節操,「雖九死其猶未悔」的鬥爭精神;同時也表現了他憂國憂民、愛國愛民、矢志獻身於祖國的決心。
以這些來比擬李銳,自然是再貼切不過。然而,了解內情的人才解讀得出杜導正輓詞中的全部深意。
改革派老人等不得了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杜老在蕭克將軍的倡議下創辦《炎黃春秋》雜誌,堅持改革開放的老幹部群體裏,也有一些不同的具體看法。比較溫和的人認為當時雖然經過了那場風波,但鄧小平、胡耀邦、趙紫陽畢竟已經走出了一條改革之路,要想走回去是完全不可能了,中國會逐步過渡到民主憲政的道路上去;比較激烈的人則認為風波顯示了高層的一種決心,就是不會真正改革政治體制,民主憲政只是不切實際的幻想。自幼參加革命的杜導正和李銳恰恰分別處於兩種不同觀點之列,而且時不時發生爭論。杜老曾經對身邊的人說:「李銳、李普、胡績偉,還有幾位,把形勢看得比較嚴重,有他們的道理。我和杜潤生,也還有幾位,不主張把形勢看死,畢竟上邊還是在舉改革這面旗子嘛!不敢公然恢復『以階級鬥爭為綱』和計劃經濟嘛!」杜導正還說,觀點不同沒有關係,大家都是為了國家民族好,都堅決反對「六四」強硬路線,《炎黃春秋》要盡可能多請改革派裏各種意見的同志寫稿。
所以,爭論歸爭論,改革派老幹部和知識界有膽識有擔當的學者們越來越多的聚集到《炎黃春秋》的平台上,發表了大量擲地有聲的精彩文章,釐清了許多歷史謎題。哪怕是比較激烈的老同志也運用《炎黃春秋》這塊陣地尖銳批評了固守文革思維的奇談怪論,積極為她擴大作者讀者隊伍,把維護她的聲譽當作自己晚年的一份責任。
然而,形勢還是不由分說地下滑,政治體制改革還是停滯了一年又一年,善良人翹首企盼的「那一天」遙遙無期,改革派的老人卻無奈地等不得了!朱厚澤、胡績偉一個一個離杜老他們而去。曾經有過爭論的老朋友李普在即將訣別的時候,瞪着杜導正的眼睛、用手指戳着杜導正的手一字一頓地大聲說:「你這個老天真呀!把他們想得太好了!」話音剛落不到幾天,李普駕鶴而去!
老友決絕的話語刺痛了杜老,也警醒着杜老。
與形勢急轉直下的同時是《炎黃春秋》的岌岌可危。二○一四年秋,主管意識形態的部門勒令《炎黃春秋》更換主辦單位,否則關門。杜導正一方面與之周旋,一方面多方求援。李銳儘管不同意杜的一些觀點,但此時他比杜更焦急,他想起了高層班子裏一位非常熟悉而且曾經得益於李的幹部,於是立即致信這位幹部。李老知道,事到如今可能一切已經無濟於事,但畢竟要盡到了最後的努力才不給自己留下遺憾。此事的結果是《炎黃春秋》在杜老竭盡全力的周旋下得以保留,但主辦單位換成了專業根本不對口的一個部門。這一手,在媒體如林的中國形成了辛辣的諷刺!
鬥爭的尖銳發展到了《炎黃春秋》創刊以來從未有過的程度,壓力,施加到了每一個炎黃人的肩上。有人被迫轉換了抗爭的方式,而此時此刻,李銳、何方、杜導正三位九十歲以上的老人毅然決然站在了最前列。一些中年同志還在作各種猜想的時候,對方已經在調兵遣將,磨刀霍霍了。這種陣勢,哪裏瞞得過久經殘酷鬥爭考驗的老戰士!到了二○一六年春,幾位老者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果然,僅僅兩三個月,對方動用了粗暴的手段,《炎黃春秋》終於玉碎。
回到本文的開頭,杜導正筆下的「當代中國屈原」僅僅是借喻先賢的愛國愛民嗎?不是的。李銳同早他而去的幾位老共產黨人一樣,對改革停滯,對種種逆憲政而行的舉措已經是身尚在,心已死。污濁不堪的形勢,無異於耿直高潔者的汨羅江啊!
(王彥君為《炎黄春秋》(後期)副總編、原《中國青年》雜誌理論部主任。史義軍為《炎黄春秋》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