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再說五四，已不見軍閥，中國也站起來了。但我們不免慨歎見不到蔡元培，只見到學生屢屢因公心而被罰。而且五四精神並不能用以上幾個名詞概括之，更不能無知的說五四是包容和尊重這些普世價值。五四，是中國人各種思想糾結而成的「重感冒」，不解開這些結，未來的中國恐怕還是畸形的。

不成熟的啟蒙

「新文化運動」大將胡適說五四是「思想的變化」，不只在器物和制度改變，而是一場告別傳統的思想運動，他鼓勵只用白話文，絕跡文言。中國文化在新文化健將眼中，只是國故，只有整理的價值。取而代之的是西方的民主與科學，其後五四的左翼陳獨秀還引來馬克思主義。

如果五四就僅僅是民族主義運動，那恐怕是最奇特的民族主義了！有提倡全盤西化的民族主義嗎？

新文化運動當然埋下了「打倒孔家店」的種子，魯迅刊於《新青年》的〈狂人日記〉中說︰「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字來，滿本都寫兩個字是『吃人』！」其後的文化大革命也只是引爆這時期埋下的炸彈。

新文化運動是否代表中國人接受了啟蒙？恐怕不是。如果「啟蒙」依德哲康德所說：「就是人類脫離自我招致的不成熟」，種種都顯示新文化大將的不成熟，急進的將問題簡化，只求一解救的藥方。高舉「全盤西化」，但中國人可以徹底捨棄自己的文化去接受西方文化的移植嗎？文化不是天空上的氣球，有其根。西方的民主跟科學的出現，都不能脫離其西方宗教、歷史和文化背景。陳方正在《繼承與叛逆》中就指出我們不應問李約瑟式的問題，即「為什麼中國沒有出現現代科學」，而應問「現代科學為何出現在西方？」在談西化前，我們其實並不認識西方。

用李澤厚的話來說，是救亡壓倒啟蒙，民主跟科學只是當時人視為救亡的手段。但是，今天我們仍是一貫的「拿來主義」，把人家的科技拿到成為自己的商品，但對於人家釀出創意的土壤並不注視。我們學習西方，只是想將西方打倒，而忽略了從傳統至現代化的轉化。所謂「全盤西化」只是想吃文化的即食快餐。

淘空了自己

要打倒別人，往往是為了保存自己。然而這個為了打倒別人的「我」，竟淘空了自己。袁世凱復辟，的確令儒學成了和帝制聯繫的關鍵詞。無疑，中國帝皇會用儒家學說來建立合法性，但正如現今管治者也會用民主理論來替自己建立合法性，故同理，我們實無須立即將儒學掃入垃圾桶。儒學最可反對的，是其跟法律結合，用大棍去維繫所謂倫常綱紀，導致各種愚孝，女性則飽受各種壓迫。但儒學並不只有這面向，她重人的內在價值，可說是中國文化的價值活水。無論是佛教提倡的佛性，道家追求的逍遙自由，其實都跟儒家強調人的自覺之心相契。

筆者並不是說要復興儒學，或者要搞儒家的政治哲學。要指出的只是，五四運動沒有關注價值問題，只是拿出一些口號或主義來充當價值。其後的一場「科玄論戰」，當然反映人們不是重科學而只是採科學主義（Scientism），以為科學無所不能，可以解決所有問題，包括人生問題，就引出了對價值問題的忽視。胡適說科學是萬能，故能取代萬能的上帝，以「科學代宗教」也。陳獨秀則持一元論，認為世界只有物質，故人生觀只是唯心的、主觀的猜測而已。反而，一些被視為傳統派的學者如梁啟超，倒能反思西方文明的缺陷和工具理性的危害。五四健將如看不到這一面，或蓄意不提這一面，實難以稱之為「啟蒙」。

就算二○一一年，在中國國家博物館北門外廣場出現孔子雕像，也不過是一可觸摸的口號，而不是將中國文化的價值誘導出來。如今的孔廟，也是一群家長替孩子求考試成功之地。文化和宗教在中國不是作為價值的來源，而只有追求功利的皮相。

中國災難深重，但並沒有促進其對人的關懷，而只有「擺脫貧困落後—富強—（再）成為大國」的變奏。人為何生存，人在國家和世界有什麼重要，似乎都是沒有落。借余英時的話：「在『大我』存亡的關頭，我們幾乎完全忽略了『小我』的重要性」。

於是，國家和社會就絕對有合法性將人的意識改造再改造。沒有解放，只有改造，人如各種主義的試驗品。歷史學家徐中約在《中國近代史》寫道︰「胡適沒有看到實用主義是穩定的美國社會的產物，那裏容許自由檢驗問題和實行改造，而軍閥混戰時期的中國，完全缺乏實驗和逐步改造所必須的社會政治條件。」個人不能在受憲法保護、安全、穩定的環境，自由地嘗試或捍衛各種學說，而是為國家奉持的各種主義塑造，最終人不成人。

文化其實就是價值觀的展現。五四運動一百年了，當年提出的「德先生和賽先生」口號已不再新，但迷信和專制仍在生活每一個細節裏。新的口號和主義如「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中國夢」，甚至「一帶一路」都不是人生的答案，只會將中國人的價值問題再埋藏一百年。中國成了大國，民族主義除了是民族求生的重要思想，也可以成為欺壓他人的毒藥。宗教在中國又被打壓，人們生活欠缺價值，一味只有弱肉強食的森林法則，恐怕就是五四啟蒙未完成的原因，和要完成的理由—讓每個人都能替自己思考和尊重每個能思考的人吧。重思五四，不過是思考今天。

（作者為香港大學哲學博士，著有《參與對等與全球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