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特輯
2019-6-29
二〇一九年七月號
特輯:華文科幻小說史(鄭政恆)

若要說華文科幻小說,必先由晚清說起。

晚清科幻奇譚

學術界對於晚清科幻小說的研究,以王德威的《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Fin-de-Siècle Splendor: Repressed Modernities of Late Qing Fiction, 1848-1911,宋偉杰譯)中「淆亂的視野─科幻奇譚」(Confused Horizons: Science Fantasy)一章,為重要標誌,千里之行,始於此書。

王德威說:「烏托邦或惡托邦的歷險,月界或太陽旅行,星際迷航,以及地心或海底探險等,林林總總,都出現於晚清說部。」書中討論的晚清科幻奇譚作品,有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一九○二)、荒江釣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說》(一九○四)、東海覺我(徐念慈)的〈新法螺先生譚〉(一九○五)、吳趼人的《新石頭記》(一九○八)、陸士諤的《新中國》(一九一○)等等。

魯迅是科幻小說的重要譯者,他透過日譯本,轉譯了凡爾納(Jules Gabriel Verne)的《月界旅行》(From the Earth to the Moon,一九○三年中譯)和《地底旅行》(Journey to the Center of the Earth,一九○六年中譯),以及路易斯托侖(Louise J. Strong)的〈造人術〉(一九○五)。另外,包天笑也有轉譯科幻小說。

民國科幻小說:老舍《貓城記》

從晚清到了民國,德先生(Democracy)與賽先生(Science)登堂入室,但科幻小說卻備受冷淡對待,晚清科幻奇譚的發展半途而廢,寫實小說才是當時的主流。

民國科幻作品如鳳毛麟角,老舍的科幻小說《貓城記》本來也不大起眼,老舍甚至在〈我怎樣寫《貓城記》〉(收於《老牛破車》)中說《貓城記》「是本失敗的作品。」

《貓城記》原本在施蟄存主編的《現代》雜誌連載,一九三三年由現代書局出版了單行本,一九七○年就有William A. Lyell的英譯本。二○一七年香港三聯書店出版了新裝圖文版。

《貓城記》是科幻小說,也是關於中國國民性的諷刺小說,說的事情似是遙不可及,但一切卻近在眼前。小說由「我」第一身事,主角在往火星的途中墜機,卻被貓人帶到貓國,為大地主兼政客、詩人與軍官大蠍,看護迷葉。迷葉是貓人的主要食物,教人精神煥發,但手腳懶散,迷葉大概意指鴉片。

大蠍頗為懂得生財之道,當然也貪財(貓國的錢名為國魂),連主角在河岸洗澡,都可以成為景點,同時也反映了貓人的看客心理,這一點在烈士大鷹之死一節,揭露得淋漓盡致。

《貓城記》中對於小蠍的刻畫,最見心思,小蠍住在貓城,小說到中段左右,隨着大蠍與主角入城,才帶出新角色小蠍。他代表着有理想但無法改變現狀的青年。

小說中對共產主義的諷刺,也十分尖銳,大家夫司基(一種人人為人人的理想主義)在理念上是好的,可是實踐不得其法,後來馬祖主義(意指共產主義)帶來革命亂象,而最致命是國民性的問題:「上下糊塗,一齊糊塗,這就是貓國的致命傷!」

《貓城記》是頗有趣味的小說,諷刺力甚強,可是論說多,有的幾乎佔了整整一章,情節難免付之闕如,但老舍筆鋒之銳利、批判之辛辣,還是教人目不暇給。老舍寫的是過去中國的醜態,但對於當代的中國,恐怕還是有警世意義。

當代中國大陸科幻小說:劉慈欣

毫無疑問,劉慈欣是當代中國大陸科幻小說的領軍人物,得到學界和大眾的注視,代表作《三體》曾經獲得二○一五年雨果獎(Hugo Award)最佳小說獎。〈流浪地球〉是劉慈欣的中篇小說,二○○○年寫成,收於香港中和出版的《流浪地球—劉慈欣中短篇科幻小說選》,也曾譯成英文和收錄於劉慈欣作品選集The Wandering Earth。

二○一九年中國農曆新年期間上映的電影中,竟有兩部劉慈欣小說改編的電影,《流浪地球》由郭帆執導,十分賣座,評價不錯,比寧浩導演、黃渤主演、改編自《鄉村教師》的《瘋狂的外星人》,更受觀眾重視和喜愛。

電影《流浪地球》中,太陽衰敗毀滅,人類想到流浪地球計劃,打算遠離太陽系,用發動機推動地球離開,流浪到新地方。可是發動機發生問題,而人類竭力要生存下去。導演郭帆說﹕「把地球推離太陽系看上去是奇思妙想,其實背後有很深刻的文化背景,就是中國人對土地的深厚情感。」至於劉慈欣,他十分喜歡電影版,但他也批評說﹕「確實裏面的很多設定不是太嚴格,甚至是一個bug。這可能有各方面的原因,可能受拍攝技術的限制、故事的需要。」

除了劉慈欣,當代華文科幻小說的重要作者還有王晉康、韓松、陳楸帆、馬伯庸、何夕、夏笳、飛氘,以及憑《北京摺疊》獲得雨果獎最佳中短篇小說獎的作者郝景芳等等。最近,陳楸帆尤其受到注意,代表作《荒潮》已由劉宇昆(Ken Liu)譯成Waste Tide在二○一九年四月出版。

香港科幻小說:從許地山到倪匡

香港的科幻小說,至少可以追本溯源到一九四一年,時任香港大學中文學院院長的許地山,在香港《大風》八十四期發表了短篇小說〈鐵魚的鰓〉。

小說的主角是老頭雷先生,雷是發明家,興趣在兵器學,他發明了一條模型「鐵魚」(即潛艇),有能呼吸的鰓,可是雷所學無所用,沒有機會一展才學。最後,雷決定將發明貢獻國家,就在轉赴廣西,到埠下船的時候,模型一失手掉下海裏,雷情急之下也跳下海去,結果身亡。

雷先生有科學知識,如果可以一展所長,就能有利於戰事。但事實就如雷先生的朋友黃所想,雷是「不應當發明得太早,所以要潛在水底。」

小說表面上略帶諷刺,實際上雷就好像先知,在時代中沒有空間與機會一展所長,人們又不理解他,雷且有一點宗教情懷,甘為發明而投海。雷的發明好比他的信念堅持,他願為此而喪命,視之比性命更重;而發明其實可能解除時代之厄運,但最終歸於大海的懷抱。由此可以想到時代與理想之矛盾,雷先生的發明,正是「被壓抑的現代性」。

五六十年代,香港的當代科幻小說有趙滋蕃的《飛碟征空》(一九五六)、《太空歷險記》(一九五六)、《月亮上望地球》(一九五九),楊子江的《天狼A-001號之謎:科學幻想小說》(一九六○)。但香港的當代科幻小說名家,當數倪匡,科幻作品數量之多,前所未見。

倪匡的衛斯理系列,從《鑽石花》到《新年》,自一九六三年起到一九七三年在《明報》副刊連載,倪匡一度停筆五年,又從七八年至九二年間,在《明報》副刊連載《頭髮》到《禍根》多個小說。之後小說只以書籍形式出版,不再在報紙副刊連載,至二○○四年的《只限老友》,為衛斯理系列劃上句號。

多年來,衛斯理系列膾炙人口,深得香港和台灣兩地讀者重視,甚至有碩士論文以衛斯理系列為主要研究對象。然而,關於衛斯理小說的特色,還有不少討論空間。

譚劍的文章〈衛斯理與西方科幻〉就將衛斯理小說與西方科幻小說作比較對照,他點出《禍根》的複製人橋段,可與美國科幻小說家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的著名作品《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對照,當然許多人知道這個小說,是因為列尼史葛(Ridley Scott)電影《2020》(Blade Runner)。

譚劍也提出《頭髮》和《神仙》中,外星人變成神祇,可以對照亞瑟.克拉克(Arthur C. Clarke)名作《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同樣《2001:太空漫遊》,有寇比力克(Stanley Kubrick)的經典電影。譚劍還點出不少例子,在此恕不逐一列舉了。

另外一提,一些衛斯理小說的政治色彩相當濃厚,六七年底開始連載的《人造總統》(出版時改名為《換頭記》),寫獨裁國家黨主席,因為核子基地的意外,身體嚴重灼傷。於是,獨裁者的重臣「靈魂」將衛斯理押走,要求衛斯理勸服生物學家奧斯教授,為獨裁者進行換頭手術。衛斯理拒絕,但奧斯教授被「靈魂」捉去,衛斯理以身犯險,甚至冒充獻出身體的人。在一髮千鈞的險境中,獨裁者改變了想法……

《換頭記》令人想到六十年代中期,中共的原子彈試爆實驗,冷戰時期美蘇兩大國的動物換頭實驗,以至毛澤東時代的獨裁恐怖政治。

八三年連載的《追龍》,故事說東方有一個城市將會滅亡,小說寫道:「要毀滅一個大城市,不一定是天災,也可以是人禍,人禍不一定是戰爭,幾個人的幾句話,幾個人的愚昧無知的行動,可以令大城市徹底死亡……不必摧毀大城市的建築物,不必殺害大城市的任何一個居民,甚至在表面上看來,這個大城市和以前一樣,但只要令城市原來的優點消失,就可以令它毀滅、死亡。」這個東方城市的名稱,呼之欲出。

香港新科幻奇想

在倪匡以後,香港科幻小說作家接踵而來,計有崑南、張君默、宇無名(麥繼安)、黃易、譚劍、李逆熵(李偉才)等等。近十年來,香港科幻小說發展並未休止,香港小說作家更在類型框架的內外,另闢蹊徑。

陳冠中的小說並非嚴格意義上的科幻小說,他的政治寓言小說《盛世:中國,2013年》(二○○九)說將來的中國盛世開展和國家想像,至於《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二○一五)並不是科幻小說,而是烏有史(Uchronia)、架空歷史小說(Alternate history)或推想小說(Speculative fiction),《盛世》和《建豐二年》都用了「狂想小說」(fantasy)的元素,接通了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和陸士諤的《新中國》的政治想像傳說。

韓麗珠的《縫身》(二○一○)和《空臉》(二○一七)都有奇想的情節設置,《縫身》中的立法機構頒布《縫身法例》,成年者可以進行縫身配對,令人聯想到婚姻制度。《空臉》的換臉法案,美其名為優化居民臉容,以符合社會與國家的要求,小說可以聯繫到香港人的身份政治思考。Mr. Pizza的《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二○一二)本是高登討論區的連載小說,及後出版實體書,並由陳果拍成同名電影,此書可視為香港本土科幻小說,結合科幻與懸疑的sci-fi thriller。

《暗流體:徐世琪的科幻創作實驗計劃》(二○一七)是獨特的實驗品,收錄Mr. Pizza等九位作者的小說,並有延伸的討論,據徐世琪所說是要「探討科幻小說作為方法的可能性—科幻可能是為弱勢充權的方法、在反烏托邦世界裏的生存指南、組織及建立各種另類社會模式的藍本……」

董啟章長篇小說《愛妻》(二○一八),顯然向現實生活取材並變形再現,也走入科幻世界,小說跨越生與死、男與女、人文與科技、精神與肉體的邊界。《愛妻》榮獲二○一九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的小說首獎,得獎評語中,評審說﹕「董啟章不惜現身說法,以『夫子自道』的方式,寫出一本『反言情小說的言情小說』,允為今年嚴肅文學最深情款款之作。」似乎科幻小說與言情小說,在《愛妻》已渾然而成一體。

曾繁裕的《後人類時代的它們》(二○一八),把握近年熱門的後人類(posthuman)話題,小說中的主角不是人,而是機械人,即「天使」,曾繁裕刻畫出「天使」在未來世界的感情世界,作者志不在談科幻和科技,而是發掘愛情、自我與命運等題旨。

台灣與馬來西亞科幻小說

台灣的科幻小說,在六十年代末冒起,張曉風的〈潘渡娜〉(一九六八)開風氣之先,張系國也在一九六九年發表首篇科幻小說〈超人列傳〉,張系國的科幻短篇小說集《星雲組曲》(一九八○)是他的代表作,李歐梵的〈奇幻之旅—《星雲組曲》簡論〉和王建元的〈張系國《星雲組曲》的詮釋主題〉兩文,對此書已有全面評論。

台灣的科幻小說作家不少,林燿德、黃凡、葉李華等都有出色嘗試,近年尤其突出的一位是伊格言,《噬夢人》(二○一○)和《零地點GroundZero》(二○一三)都受到重視。至於馬來西亞科幻小說的代表人物是張草,他的小說《北京滅亡》(一九九九),得到倪匡推薦,在序言中稱許為「絕妙好小說」。

(作者為香港作家及文化評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