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特輯
2019-6-29
二〇一九年七月號
特輯:「中美之爭是科幻之爭」──專訪科幻小說家韓松(吟 光)

日 期:二○一九年五月二十六日、六月七日

地 點:北京「另一顆星球」科幻大會、電話訪問

人 物:韓 松、吟 光

「中美之爭歸根究底是科幻之爭!」這是韓松訪問中的驚人之語。

韓松將於今年七月現身香港書展。除了是著名科幻作家、以對現實和傳統的批判著稱、被列為中國科幻「四大天王」之一,韓松還有另一重身份:現任新華社對外新聞編輯部副主任—也就是說,所有最新中美消息都要經由他手發布,處理中外關係是他的專長。

如今中美貿易戰打響,人稱「韓局」的他也忙到腳不沾地,連出來參加科幻文學活動都得偷偷摸摸。所以在說完上面的驚人之語以後,他補了一句:「今天三點剛發布中美貿易談判白皮書,昨天一晚上都在加班這件事。」

在這樣視角之下,韓松提出的立場就格外有意思了。面對提問「為什麼香港讀者對大陸科幻不感興趣」,他給筆者的答案是:「科幻的繁榮需要更具世界性的舞台。」

「是比喻,也是現實」

吟光(下稱「吟」):中美之爭歸根究底是科幻之爭?這樣一個抓眼球的觀點,我想知道是比喻嗎?

韓松(下稱「韓」):是比喻,也是現實。科幻代表着一個國家和民族對未來的想像、規劃和定義,代表着基於什麼樣的世界觀。我覺得這是科幻的本質:創造一個與現在不同的新世界。而且最核心是以技術為基礎。

吟:是技術,不是經濟嗎?

韓:是經貿,但經貿的後面更多是科技競爭,就好像華為和蘋果。科技在決定未來,決定未來的想像和話語權。中國以前是沒有未來的國家,只有長年的衰落和戰爭。現在有未來了,而且在重新規劃一個與美國不相像的未來。美國以前是非常有未來的國家,很年輕,無盡的想像,尤其體現在科幻上。現在有了對手—中國這個不一樣的審美。

吟:如果說未來是由技術決定,那我們在做的人文,會走到什麼地方?

韓:最根本還是人文的較量。科幻小說不是純粹的技術,最終是藝術。西方之所以有今天的科學技術、經濟、工業發達,最早是來自文藝復興,也是那時候開始有了科幻源泉。

吟:是指世界上第一部科幻小說、瑪麗.雪萊(Mary Shelley)的《科學怪人》(Frankenstein,又稱The Modern Prometheus)嗎?

韓:還更早,西方的「烏托邦構想」都算。《科學怪人》已經是實現工業革命之後了。所以中國的科幻發展也好、國家發展也好,都需要人文主義和思想解放在後面支撐。

吟:比如「桃花源」算嗎?

韓:也算,但那是一個農業文明的地方。

吟:您說過,中國的文學還是電影,大多停留在農業文明的審美。

韓:為什麼中國遲遲拍不出好的科幻電影?因為上一代導演還停在農業時代,無論武俠英雄還是才子佳人、帝王將相,甚至許多賀歲片。我們如今已經到了工業科技時代,導演郭帆是科幻迷,吳京的太太也是科幻迷,這才有了《流浪地球》。

吟:農業文明與工業文明的本質區別是什麼?

韓:還是技術。科技越來越影響很多行業,包括藝術。科幻小說成為被追逐的對象,科技的設想和支撐在其中擔當重要角色。電影《流浪地球》的成功是建立在科技之上,除了特效團隊,故事本身也融入機械、行星發動機、太空站、木星等知識,涉及很多學科,包括天文學、建築學等,讓人相信它的未來感。

對科技的把握應既是理性,也是感性。把抽象的科學概念,用形象化的方式展現出來,讓大家看到、聽到、聞到、觸摸到「什麼是科學」。愛因斯坦的公式就那麼短短幾厘米,到了《星際啟示錄》(Interstellar)變成一幅幅畫面,這就是科幻的魅力所在。

「有盛世,也有憂患」

吟:如今大陸湧現出了「科幻盛世」,您對未來的前景怎麼看?

韓:盛世當然有它的原因,確實也表現出盛世氣象,從參與的人、擴大的影響、地位的提升、經濟效益、甚至有時的狂熱,都可以看到。科幻其實是現實的一面鏡子,展現出國家也到了盛世。

但盛世裏有憂患和危機,科幻也是這樣。現在還沒到全盛,就已經有些模式化,有些後續乏力,缺乏更大的想像,甚至很多作家開始自我審查。

吟:科幻作品也有審查的顧慮嗎?

韓:當然,一直都有啊。因為都覺得科幻寫得很遠,大多能出版,但其實還是有很多限制的。

吟:盛世的延續,需要一部部作品接上去。您的中短篇科幻小說選《乘客與創造者》即將在香港發售,為我們做個介紹吧。

韓:這也是我第一次在香港出版,不太清楚繁體中文市場喜歡什麼樣的故事。那個小說在十四年前寫的,關於交通工具、也關於中美緊張的關係。講的是在未來世界裏,美國人發明技術,把十三億中國人送進很多波音飛機裏面,永遠在天上飛行,不准着陸,而很多人沒有意識到自己被關起來,但最後我們還是把飛機燒毀跳出來了。是不是有點像現在的封鎖?

吟:有意思,所以也是對中美關係的預言了!那電影改編方面有進展嗎?

韓:好幾家都在改編,但我不知道他們的具體情況。賣出去以後就沒有再參與了。

吟:您曾受邀香港科技大學「華語科幻大會」,可惜由於簽證原因未能到場,最後以視頻連線的方式參與討論。這種發生在現代科技之下的場景,本身已具「科幻感」。今年香港書展以「科幻」為主題,希望「乘客」最終能抵達香港。

韓:我們從小就看倪匡「衛斯理」系列,受到很多影響。香港的科幻作者跟內地也有交往,李偉才、譚劍寫得非常好,我還為譚劍的書專門寫過評論。因為香港作為一個多元的、東西方交匯的城市,比較早就進入現代社會,是面向未來的城市,很有科幻色彩。希望它能保持特質,繼續成為橋梁。

「有迷惘,也有隔閡」

吟:近些年港台的科幻環境,卻沒有加入熱潮,為什麼出現這種狀況?

韓: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時候,香港科幻曾經發展非常好,出現了倪匡這樣的代表作家。但現在沒有那麼熱了,為什麼呢?我覺得有兩個原因。

第一是跟科幻本身的特點有關。科幻的繁榮和形成規模,只出現在世界型的大國,首先是英美,「日不落帝國」;然而是法國,「凡爾納」;再到了日本七十年代工業化時期;以及蘇聯「十月革命」以後,跟美國開始爭霸的時候……一定要科技創新發展到對全球都有影響力,才會開始關注人類命運的宏大敍事。所以,科幻只產生在有野心、有雄心、變化非常快、拚命往前跑的環境裏面。

吟:我個人的感覺也是,香港現在有些衰落,甚至是很迷惘。

韓:衰落了,而且對未來的期待不如以前。你看大陸這邊舉辦很多科幻獎,比如「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這些年都沒有香港作者參與。台灣的好像還有,但香港見不到了。除了迷惘、落寞,還有可能出於隔閡。

吟:之前還是香港在辦獎項,比如倪匡、黃易冠名的大賽,都有大陸作者參加。

韓:以前那個叱吒風雲的時候,是香港很有想像力的年代,也是文化最開放多元的時代,才有那麼多瘋狂的想像。

吟:但現在反而大陸進入了狂想。科幻實力的倒置,甚至寓示着社會風氣的倒置嗎?

韓:是啊。中國要去跟美國爭奪話語權,爭奪對世界的定義權,反映到文化、文藝作品上,才會有《流浪地球》、《三體》迅速誕生,展現跟西方不一樣的大世界。在現實中,就出現了「一帶一路」這樣非常具有科幻感的「大製作」,西方人根本想像不到,「一帶一路」怎麼會推進得那麼快。

吟:包括「大灣區」?

韓:「大灣區」也是很有科幻感的大手筆,完全「無中生有」在「創造新世界」。不像美國加利福尼亞,是工業聚集之後的自然形成。而這邊有很強的政策在推動,更多是創造出來。

吟:《明報月刊》作為最有影響力和歷史悠久的傳統刊物,這次編發「科幻」特輯,就是希望在港引發關注。另外您參加香港書展,也是一種思想傳播。

韓:對,這次特別有意思,把主題定為「科幻」,希望能重新喚起香港人對未來的想像力。香港也可以在這個時候,做出符合自己身份的未來定義—需要有新的思想轉變,不能老是停留在過去的輝煌。科幻就是能帶來新鮮衝擊的方式之一,讓你重新換一個角度來思考自己的處境。

吟:可能傳統的讀者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您今年來香港會講什麼主題?

韓:主辦方有設計主題,叫「多元的科幻,多元的想像」,還邀請了兩岸三地的作者對談。這個新的時代,我們可以在文化技術、思想觀念上相互補充、吸取靈感,而不是對立,這是最好的。

我希望大家坐到一起談,能煥發出新的想像,到底什麼是「未來的華人想像新世界」?新的審美和新的話語出路在哪裏?其實很有意思。

吟:而且很有意義。香港畢竟相對開放,是東西方文化撞擊下的多元社會。

韓:一定是多元性的。科幻核心就是提供多元版本,寫出人們不同的和各異的夢想。

「是古典,也是未來」

吟:您認為科幻在香港「不熱」有兩個原因,另一個是?

韓:另一個,就是中國科幻還沒有形成審美模式,不像日本有一套審美體系,所以沒有那麼強大的吸引力。最先是西方開始在科幻故事裏加入東方元素:比如電影《2012》裏是中國人建造方舟拯救世界;菲利普.迪克(Philip Kindred Dick)的《高堡奇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以《易經》牽引主要情節;《悍戰太平洋》(Pacific Rim)、《天煞:地球反擊戰》(Independence Day)、《引力邊緣》(Gravity)、《星際啟示錄》都有東方元素。所以我並不認同是《流浪地球》開創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主題,西方一直在做相同方向的努力,包括《廿二世紀殺人網絡》(The Matrix)也吸收了日本元素。

科幻來自西方,但現在我更希望看到融合東西方審美精神的科幻小說。

吟:現在西方秉持「後人類中心主義」的學者,也開始專注東方老莊的「齊物」等思想。所謂「東方審美」,有沒有可能從古典中去找? 

韓:日本人比我們更早認識到這點,他們寫過《中國科幻文學史》,認為科幻最早要追溯到古代神話傳說,很多神話從今天的觀點看都是科幻,並且詳細舉出了例子。經過他們一解釋,真是很有道理的。現在也有人把神話傳說和歷史因素融入現代科幻,這確實是西方沒有的東西。

吟:或許古典和經典的存在,是在為後人鋪路。您會做這樣的嘗試嗎?

韓:也會吧。我在想,如果能把中國古代哲學裏的東西,跟現代科學進行交融,比如老莊、禪宗與量子力學重新結合,可能產生一種新的美學。

吟:太期待了。

韓:(笑)我也期待年輕一代作者,這些沒有戰爭、災難和動盪記憶成長起來的人,將會創造出一種什麼樣的「東方科幻美學」來影響世界。

(訪問者為本刊特約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