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特輯
2019-6-29
二〇一九年七月號
特輯:我感興趣是「科幻」,不是「科幻文學」──訪問《流浪地球》作者劉慈欣(吟 光)

日 期:二○一九年五月二十六日

地 點:北京「另一顆星球」科幻大會

人 物:劉慈欣、吟 光

「如今科幻風靡大陸,但對香港讀者還是新的領域,請問您怎麼看?」

今年五月在北京「另一顆星球」科幻大會上,筆者拋出這樣的問題,沒想到打開了劉慈欣的話匣,也打開他的欷歔:「其實華語科幻在香港,不是一個新領域啊! 」

「沒辦法跟倪匡、黃易相比」

人稱「大劉」的劉慈欣作品兼備科學硬核知識和人文主義色彩,承襲古典主義科幻寫法而有恢弘的宇宙觀。二○一五年,他憑藉《三體》獲第七十三屆世界科幻大會頒發的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獎,為亞洲首次獲獎;二○一七年,憑藉《三體Ⅲ.死神永生》獲得軌跡獎最佳長篇科幻小說獎—《三體》三部曲被普遍認為是中國科幻文學的里程碑,將中國科幻推上世界高度。二○一八年,劉慈欣以一千八百萬的版稅排名第十三屆作家富豪榜榜首,排在他後面的是傳統作家余華。

雖然獲得國際範圍的認可,對香港及亞洲讀者市場,劉慈欣卻有許多困惑。

接受本刊採訪時,他歎了口氣,感言道:「香港的科幻曾在兩岸三地產生過巨大影響,倪匡、黃易等作家的影響力是如今作家趕不上的。當年他們的作品在內地廣為流傳,佔有巨大的讀者群,現在根本可望而不可及。很遺憾,後來科幻在香港的發展逐漸平靜下來,再沒有出現那樣的作家和作品。」

提及《流浪地球─劉慈欣中短篇科幻小說選》目前在港銷量不錯,劉慈欣則認為是由於電影的助推:「它正巧就叫了這個名字!」

即便這樣,他也坦率地承認:「沒有辦法跟以前的倪匡、黃易相比。」

二○一九是中國「科幻年」

二○一九年二月,劉慈欣作品的改編電影《流浪地球》和《瘋狂的外星人》上映,前者票房高達四十六億五千五百萬人民幣,居中國影史第二位(僅次於《戰狼2》),引發全民熱潮,甚至開啟所謂「中國科幻電影元年」。就連電影的文創產品也受到追捧,還未公開發售,僅眾籌收益一項就高達七百三十三萬八千人民幣。

《流浪地球》講述地球因為太陽毀滅而踏上逃離太陽系、尋找人類新家園的悲壯遠征,融合自然災害、技術進步和宇宙生存困境等宏大主題。《紐約時報》、BBC等外媒紛紛報道,內地的《人民日報》、香港的《南華早報》連續多日發表評論文章,國家電影局也舉辦《流浪地球》研討會,從政府層面發布對科幻電影的支持政策。

在開年好運推動之下,二○一九年可稱是中國「科幻年」,除了下半年陸續舉辦的科幻界幾大重量級論壇和比賽,包括「水滴獎」、「銀河獎」、「晨星獎」、「中國科幻大會」等,各地陸續有多個活動將「科幻」選做主題,比如三月中旬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主辦文學節,定題「科幻的多維世界」;三月底第三屆美倫星際科幻大會(MELON)在港召開,主題是「銀河絲路上的外星人」;五月底中國美術學院創辦「國際青年藝術周」,設置以「論壇」和「科幻寫作松」為核心的「科幻板塊」,搭配數個科幻藝術項目;十二月深圳政府主辦「深港雙年展」,板塊取名「城市升維」、「城市之眼」,請到劉慈欣擔當學術顧問、南方科技大學教授吳岩和科幻作家陳楸帆擔任策展人。也是今年,姜振宇等新中國第一批「科幻博士」誕生。

科幻不僅走出小圈子,更在不斷擴大邊界,從文學邁向影視、藝術、音樂等更多藝術形式。

在這樣的熱鬧與喧囂之中,劉慈欣無可置疑地成為華語科幻新世代領軍人物。如今找他合作的人不勝枚舉,很多來自影視界、科技界、學術界等不同領域。就在筆者於北京火車站接到劉慈欣的前幾天,他剛被授予美國布蘭迪斯大學榮譽博士學位。

從美國跨洋而歸,帶着滿身辛勞,劉慈欣笑稱「還在倒時差中,好睏」,但仍然迅速調整狀態,認真應對工作。

字遊文化公司的重點項目「名家系列有聲筆記本」,也邀請了劉慈欣加入。這是市面上首套以名家為主題、搭配名家真聲朗讀的筆記本,具備收藏價值,將於二○一九年香港書展首發銷售,同時內地全面跨城市運營,另與多個華文文學團體合作銷至海外。將倪匡、劉慈欣在內的科幻作家納入其中,也意味着從主流文壇的角度,正在逐漸接受新興的科幻文化。

「科幻熱」是可持續的熱度嗎?

面對不斷飆升的熱度,劉慈欣在高負荷運轉下已是身心疲憊,但始終保有謙遜姿態。《流浪地球》劇組見面會,眾多熱情粉絲的高呼之下,他聲稱自己只是個「科幻迷」—也許是中國第一代有自覺意識的科幻迷,並且代表科幻迷群體,感謝電影的呈現,讓自己期待了二十年的夢想終於成真。

劉慈欣是謙虛的,但也是冷靜而警覺的。即便於剛獲雨果獎的熱潮時,他也冷靜得像一個旁觀者,甚至調侃:「除了我之外,別人似乎都比我興奮。」

筆者曾聽他多次提起,還在公眾場合鄭重聲明:「我感興趣是科幻,不是科幻文學,也不是科幻電影。」換句話說,他的創作初衷不是文學,也不是電影,而是「科幻」本身。大劉強調文學和電影都是重要的藝術,我們應該注意到的是他的堅持:正因為將「科幻」這種文化以及所傳遞的精神(對技術高度發達的思考、未來文明走向的預言和警惕等)視為最高圭臬,才可能用極致的投入打動讀者,產生強大向心力,乃至拉動整體行業發展。

盛世之下,仍有憂患。即便全年「科幻熱」襲來,劉慈欣仍然冷眼相對:「從目前狀況來看,雖然科幻文學比以前的邊緣化改進許多,但實質整體沒有多大改觀,無論是銷量、讀者人數、作家群人數和作品影響力。

「影視的影響和受眾群體比文字大得多,而且科幻在某些方面更適合影視化,確實是走向大眾的途徑。但這也面臨很不樂觀的前景,科幻文學是否淪為影視改編的附庸?」

「那《流浪地球》是一種可持續的熱度嗎?」

面對追問,劉慈欣答得理性:「熱度肯定是一件好事,對科幻作者是出乎意料的,為科幻電影以後的發展鋪平道路。但我們不可能也很難指望,以後每一部都像《流浪地球》這麼成功,特別是拍攝科幻電影所需要一套細分工業體系,國內還不具備,另外原創內容和劇本也非常缺乏。這都意味着是否有後勁來維持繁榮,確實是一個問題。」

在理性分析過後,大劉還是對未來給出期許:「但我相信經過努力可以縮短差距,畢竟中國這樣一個快速發展、現代化的社會,這樣一個極具未來感的國家,本身就給科幻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和需求。長遠來看是樂觀的。」

對亞洲科幻的未來感困惑

可否說這位高級工程師出身的科幻作家,是一位悲觀的樂觀主義者?警覺與熱誠,冰與火,在他身上得到完美交融—正如他作品中的冷酷和浪漫一樣。 

回到本文開頭所提,如今名利雙收的劉慈欣一談到香港,仍頗為不解:

「這是一件我很困惑的事。我的英文版在歐洲、美國等英語國家,加上電子書的銷量已經達到一百五十萬冊,是相當驚人的數目。但很奇怪,在亞洲地區,我的書卻根本銷不動。比如韓國版《三體》,第一部才賣出四百本!《三體》和一些小說集曾交給台灣城邦出版集團,銷量也很少。香港如果沒有電影的原因,能賣得怎麼樣?很難說。而在日本,目前甚至還未出版。」

「其實同為亞洲地區,文化背景接近,應該更有共鳴才對。為什麽出現這種情況?其實我也真的不知道。」

既然大劉堅持他關注「科幻」而非「科幻文學」,香港讀者的冷感,是否由於與「科幻」這一概念的疏離,尤其是他所擅長那種包含科學知識的「硬核科幻」?

也或許,劉慈欣對《三體》在亞洲的傳播有些誤解。科幻研究者三豐對此補充,繁體版的第一部印到二十多版,銷量在港台來看已經很高。而韓國版的四百本是沒得獎前的第一次版稅結單,得獎後重新出了新版,應該不止這個數目。另外,日語版今年發行,很有可能將會爆發。

據韓國出版商透露,《三體》紙質版銷路不好,但電子版受到歡迎。韓國人以前更喜歡英美科幻,隨着最近《流浪地球》被人們廣泛討論,應該到了對亞洲科幻感興趣的時候。

在採訪最後,劉慈欣澀然一笑,認真地點頭補充:「我還是希望,能有更多亞洲讀者讀到中國的科幻小說。」

對於大陸科幻在港傳播,劉慈欣的態度與其說欷歔,不如說是期許。未來有天是否改變這種現狀,他再次踏上港島能否擁有更多讀者,我們拭目以待。

(訪問者為本刊特約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