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特輯
今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是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圓圖),我的奧地利朋友德蕾莎立刻在面書冒出一句:großartig!(Great!),這是一些文學愛好者當刻內心的反應吧。然而,不是所有人都為漢德克獲獎而高興。
漢德克是多才多藝的作家,他創作小說、散文、戲劇、詩歌,也是電影編劇與導演,而漢德克的獲獎評語為:「他影響深遠的作品,以精巧的語言探索人類經驗的邊緣性與特異性。」
近年,每逢漢德克得獎,都引起爭議,只因他支持「巴爾幹屠夫」米洛舍維奇(Slobodan Milosevic),並為他辯護。漢德克早在一九九六年出版的遊記《河流之旅:塞爾維亞的正義》(A Journey to the Rivers: Justice for Serbia)中,將塞爾維亞描述為南斯拉夫內戰的受害一方,又批評西方媒體,歪曲了內戰的前因後果。二○○六年,米洛舍維奇在荷蘭海牙戰爭罪行法庭拘留倉中去世,事出突然,漢德克為他的喪禮撰寫並宣讀悼詞。漢德克在二○一四年獲得戲劇界的國際易卜生獎,就曾經引起一輪爭議。
現在還有另一個爭議,事緣漢德克曾在二○一四年批評諾貝爾文學獎,說獎項是要廢除的,因為諾獎給作家虛假的封號、一時三刻的關注和報紙的六版報道。可是今年,漢德克得到他鄙視的諾貝爾文學獎,他感到意外,也讚許瑞典學院的勇敢。
《冒犯觀眾》突破傳統戲劇
暫且擱下爭議,還看漢德克的文學作品,他最受人注視的作品,寫於上世紀六十至八十年代之間。
漢德克一九四二生於奧地利格里芬,母親未婚懷孕,屬斯洛文尼亞人,生父已婚,原為銀行職員,戰時是德國軍官,而繼父是德國下士。漢德克一家在柏林潘科區度過童年。由於其母在一九七一年自殺身亡,漢德克在一九七二年的半自傳中篇作品《夢外之悲》(A Sorrow Beyond Dreams: A Life Story)中,對於自己的家世和早年經歷,有深情回顧。漢德克說母親和他一起看書,看杜斯妥也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高爾基(Maxim Gorky)、法拉達(Hans Fallada)、漢姆生(Knut Hamsun)、伍爾夫(Thomas Wolfe)、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作品,「她把每本書當作是描寫自己的一生在讀,同時她的精神也重新活躍起來;第一次一邊看書一邊終於講出自己的事;學着談論自己;每多看一本書她就想起愈多。這樣我漸漸知道一些她的事情。」(見陳素幸中譯本,時報出版)
漢德克在出生地讀中學,在格拉茨大學念法律,同時參加青年作家社團「格拉茨人社」(Grazer Gruppe,社員有二○○四年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者耶利內克等)。漢德克一九六六年出版首部小說《大黃蜂》(The Hornets),同時放棄學業,年僅二十四歲便到美國普林斯頓參加西德文學團體四七社(Gruppe 47)的年會,狠批戰後德語文學,同年更以劇作《冒犯觀眾》(Offending the Audience,有張碩修中譯本,唐山出版)一鳴驚人,引起關注。
《冒犯觀眾》是說話劇(Spoken Play),沒有一般戲劇的人物、故事、情節、對話、分場、舞台場景,只有四個沒有名字的說話者,直接對觀眾說話以至辱罵觀眾,突破了傳統戲劇。漢德克在解說中指出,「『說話劇』是沒有場景的戲劇,不通過場景表現世界。它不用場景的形式而是用語句的形式表現世界;說話劇的語句,不把世界表現為語句之外,而是把世界表現在語句之中。組成說話劇的語句,所呈示的不是世界的形象,而是有關世界的觀念。」(參閱余匡復〈用語句的形式表現世界─評漢德克的「說話劇」〉一文,譯文略有改動)
呈現人存在的疏離感
一九七○年,漢德克出版小說《守門員對點球的焦慮》(The Goalie's Anxiety at the Penalty Kick,有林琦珊中譯本,麥田出版),兩年後,雲溫達斯(Wim Wenders)就改編拍攝為他的第一部劇情片。
小說中的主角布洛希曾是一名有相當名氣的足球守門員,如今是水電工人。一天早上工作報到時,他被告知已遭解雇了。他無聊地在維也納遊走,又在毫無動機的情況下,殺死與他一夕歡好的戲院女售票員,事後布洛希抹去所有在場痕跡。之後,布洛希乘長途巴士來到邊界地的偏僻小鎮,終日無所事事。他在報紙上得知調查有新進展,最後他看着球賽中,守門員接住十二碼點球。
《守門員對點球的焦慮》有一點點懸疑,但絕不戲劇化,甚至是反戲劇化,主角布洛希只是一個普通人,但漢德克就是從這個小人物,看到人存在的疏離感。更甚的是,主角與他人根本無法溝通,封鎖於個人零碎的感受,帶點精神分裂的問題,專注後的聯想和理解,往往偏差失序,茫無頭緒。
涉足電影拍攝
早在一九七三年,漢德克已獲德語文學界最重要的畢希納獎,當年只是三十一歲,他在答謝詞中表達對權力的厭惡,因為權力把暴力轉化為程序。一九九九年,漢德克因為抗議北約轟炸前南斯拉夫首都貝爾格萊德,將獎金退回。
七十年代是漢德克文學生涯的重要時期,同時也涉足電影拍攝,其中《左撇子女人》(The Left-Handed Woman,有溫力秦中譯本,小知堂出版)是他一九七六年發表的中篇小說,一九七八年拍成同名電影,並入選康城影展。漢德克原本找老朋友雲溫達斯執導,但他反倒支持漢德克自編自導,雲溫達斯願意擔任監製,並提供工作班底。
《左撇子女人》的主人公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突然解除了與丈夫的婚約,要過獨立和獨居的生活,她好像神秘地幡然醒悟了一樣。她獨自承受着寂寞、憂慮、考驗和時間的折磨,竭力保持獨立,不屈從於任何世俗理念。
但數二人最出色的一次合作,當然是一九八七年的電影《柏林蒼穹下》(Wings of Desire),這部電影更為雲溫達斯贏得康城影展最佳導演獎。《柏林蒼穹下》注目冷戰末的柏林,兩個天使達米爾和卡西爾看着人間,聆聽人的內心,卻與世無涉,難免感到疏離,但其中一個天使達米爾,愛上了馬戲團中蕩鞦韆的藝人馬麗安,他決心放棄不朽之身,成為有血有肉的凡人,感受一切,並與馬麗安一起生活。
雲溫達斯早就受到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組詩《杜伊諾哀歌》(Duineser Elegien)、保羅克利(Paul Klee)畫作、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論文和樂隊The Cure歌曲的影響,並有初步構思,創作重點是柏林、歷史、天使,後來漢德克參與編劇,尤其是寫對白,更寫了詩作〈童年之歌〉(Song of Childhood),在片初由飾演天使達米爾的般奴堅斯(Bruno Ganz)讀出,後在片中一再響起:
當孩子還是孩子的時候,
他走路時雙臂搖擺,
希望溪流成為河川,
河川成為湧流,
而水窪成為大海。
當孩子還是孩子的時候,
他不知道自己只是孩子,
萬物有靈,
而所有靈魂合一。
當孩子還是孩子的時候,
對事物沒有成見,
沒有養成習慣,
時常盤腿坐着,
匆匆起跑,
有一小簇豎起的頭髮,
照相時不會裝模作樣。
當孩子還是孩子的時候,
他老是疑問:
為什麼我是我,而不是你?
為什麼我在這裏,而不在那裏?
時間從什麼時候開始?宇宙的盡頭又在哪裏?
陽光底下的生命不過是一場夢嗎?
漢德克獲獎,是否實至名歸,言人人殊,在今日世界,政治立場與文學地位評價,已難以分割。漢德克一部分創作會垂範文學歷史,而執掌諾貝爾文學獎的瑞典學院,看重的就是文學本身,不大理會政治立場引發的回響(相信他們已有心理準備),逆水行舟,保持了文學的純粹。
(作者為香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