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特輯
連日來陽光充沛得如朝氣勃勃的青壯漢子,樓外花園和街景的明麗顏值「爆燈」;我和家人,卻甘心避開戶外華南的和暖好天氣,自行隔離於屋內,因為新型冠狀病毒正肆虐。為健康,為回應「少出門,不出門」的呼籲,我們深居簡出。
韓愈〈送浮屠文暢師序〉:「夫獸深居而簡出,懼物之為己害也。」諷刺的是,而今深居簡出的不是獸而是人,因為由獸傳染給人的病毒,害人至廣至深。踏入庚子年元月,幾乎時時刻刻都關注疫情,從深圳、香港等各地的各種媒體,得知確診病例、疑似病例、死亡病例、治癒病例各有多少,當天增加多少,武漢有多少,湖北有多少,北上廣深有多少,港台澳有多少,其他地方其他國家有多少。我這個「香港深圳人」,當然特別關心香港和深圳。內人是主婦,兒子讀中學,我退休後在香港的學院兼課;現在所有學校停課,全家天天在家,在深圳的家裏。深居簡出,我們的「深居」也是「深圳居」。
深港各地的超市貨架上雖然「吉」過,到底「後來居上」,眼前食物的供應豐足。粵語「空」「凶」同音,粵人「避凶趨吉」,於是把「空」說成「吉」,把「空了」說成「吉咗(吉了)」。對,全國各地,人們仍然享受豐衣足食的安吉。我國有「五穀豐登」之喜,古希臘則有「豐饒羊角」之頌,現在中華多個地方不那麼豐足的是口罩。有好多天,香港街頭多處出現「龍的傳人」──排隊輪購口罩的長龍。有老人(香港稱為「長者」)通宵排隊五六個小時,就為了買這樣一盒的「防毒面具」。謠言無腿而飛傳,大米和衛生紙也曾成為搶購的物件。唉,口罩,口罩!在香港,數月前,一小撮極端分子戴着黑口罩肆虐,政府奮力除其面具;而今全港老百姓搶購白口罩防疫,政府勉力希能供應。
中國速度必能勇奪金牌
一小撮人為了貪圖口福,一大群人因此染上病毒。獵殺販賣進食野生動物,就那小撮人,就那小角落,而結果是舉國上下傾力抗戰。千萬計的醫護專家、萬噸計的醫療物資集聚,火神山和雷神山兩個醫院,以十多年前北京興建小湯山醫院的速度甚至更高的速度,各在十天內先後建成。這是逾萬個多種工程人員的奮鬥成果,他們是偉大的小螞蟻、小工蜂。這種史無前例的中國速度,和病毒蔓延的速度競賽,相信中國速度最終必能勇奪金牌。
這場大戰「疫」,令人感動的事情述說不盡。部隊在冰封雪飄的北國,千里「出征」;各地醫護人員不避風險苦辛,主動請纓赴「戰場」。鍾南山是比黃忠更精猛的老將,披掛上陣;「吹哨人」李文亮是少將,仁勇德馨,不幸亡故。視頻出現一個場面:兩個全套醫護服如來自外星的人,在醫院的過道相遇,遲疑數秒之後,迅速擁抱對方,又數秒之後迅速分開,「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走了。其實兩個方向是同一個方向,方向是救治病患。一模一樣的「外星人」,原來他們是懷抱仁心的夫妻,剛才是憑眼神和聲音把對方認出來的。
身為香港人,年來我一直為深圳河以南的一些同胞歎息以至氣憤。近日數千個醫護人員,要求港府在各口岸全面「封關」不果,竟然罷起工來。人類普遍應有的愛心,他們殘缺,其嚴重性過於香港缺乏口罩。來一個「縱向」對比吧,十七年前SARS播毒,香港的仁醫仁護,不畏頑敵,勇敢抗戰,有多人不幸犧牲。幸好眼前香港也出現「抗疫連線」大隊伍,呼籲各界齊心合力;有大學更研製出病毒快速檢測器,且為大灣區城市採用。在非常時期,在任何地方,卑劣與崇高最是對比鮮明。
武漢人自強不息
如我們一般深居簡出、「離群索居」的人不計其數,各種類別的教師都「賦閒在家」。對於抗疫防疫,我們事事關心;感染病毒者累計逾萬,疫情嚴峻,深居的書生,卻只慨歎「無力正乾坤」,和古代面對憂患的杜甫一樣。然而,不能只是歎息和等待好消息,於是大家互通微信,競發帖文,既是問安祝福,也希望傳遞正能量。各種資訊意見射向雲端,再超高速撒落大地。精準的病例數字,籠統的用藥傳聞,真事實,假消息,或富義理,或縱激情,各種感人和驚人的敍述,促成資訊大爆炸、大流傳。多有正義凜然的褒貶,也不少聊以解悶的「段子」。悼念李文亮醫生,有人仿《史記》筆調寫成「列傳」,有人循魯迅理路撰文「紀念」,當然還有詩詞對聯,在在表現心意和文才。或雅或俗的「段子」雲起飛揚,有一則這樣嘲諷:「非典買鹽,肺炎買雙黃連,因為我們是鹽黃子孫;專家說不要出門,大家跟聾了一樣,因為我們是龍的傳人。」
對我來說,春夏秋冬都是讀書天寫作天。沒有急如星火的文章限時交卷,不急就,我慢讀,也漫讀,邊讀邊做筆記、制短章。我不忘向各地親友通訊問好。「疫」波未停,一波又來:成都附近地殼波動,發生小地震。我這樣向蓉城的朋友言笑問安:「避疫,我們躲入家內;避震,我們逃出家外。大家出入平安,這就好。」武漢是疫源地,是重災區,我告訴諸位同行:「舉國上下支援,武漢老少力撐,這場戰『疫』必勝。武漢人自強不息!」這裏是有「典故」的:武漢大學的前身是自強學堂。
馳騁文才 感恩安吉
中外古今有千百場瘟疫之災,杜甫和莎士比亞在世時幸好瘟神見憐,否則難免遇難。須知道一三四八至一六六五年間在倫敦爆發的長期大小鼠疫,導致三分之一人死亡。文窮而後工,更是文窮而後成。一三四八年意大利佛羅倫斯發生瘟疫,十個男女避難,隔離於鄉村一別墅。歡宴遊玩之餘,每人每天講一個故事,如清代聊齋齋主一樣記錄下來,我們乃有《十日談》這本經典。一百二十年前庚子變局,事後有「彈詞」記此時代大事。今年是庚子鼠年,我們遭遇的雖非鼠疫,卻是鼠年之疫。此疫對小我大我影響深遠,應當有偉壯的文雄,長期觀察現象大量收集資料,以其飽學高才,在戰「疫」取勝之後,撰寫一史詩式巨製,成為「順美匡惡」(《文心雕龍》語)、可歌可泣、可警惕可珍惜的國家記憶、國民寶鑑。時世不幸詩家幸,時世讓作家大騁文才。如果史詩寫不成,史料不能不編纂。
根據報道和就近觀察,深圳市嚴格精準防控疫情,社區以至全市,一切平穩有序。深居簡出,家中精神與實質糧食俱備。不外出吃飯,家庭主婦每日三餐自己料理,因而廚藝日進。減少出門而有佳好入口,善哉!內外安順,如此種種,凡人莫不感恩。書房雖然不夠雅,卻慶幸夠寬。齋廣心寬,但書囚應該也有出門「放風」的時候。我「放風」到樓下的花園之前,姿態如臨大敵,口罩之外還戴上手套;更有太座頒布的法令要遵守,如「生人勿近」、東西勿碰。花園有樹木水池,園大人稀,更見水木清華。神州大地今年的春天普遍有寒氣,但好幾次「放風」的時候,這裏風和日暖;池中游魚自得其樂,樹上紫薇嫩葉已萌;茶花紅紫爭豔,三色堇則四季永葆紫紅。我漫步,或慢跑;我沉思,或冥想;在空曠無人處除下口罩,把清新空氣深深吸入,把胸中悶氣大大呼出。獨自享受之際,傳呼內子「束裝就道」下來花園;不共享單車,而共享雙人漫步慢跑的「放風」之樂。
陽光天虹 彩雲追月
像用美景反襯愁情的詩人一樣,老天爺在華南一直讓亮麗的冬溫春暖對比嚴峻的疫情。元宵節來了,多少情侶不能人約黃昏後,多少家人不能共賞嬋娟;我們幸運,得享團聚之福。晨光溫婉,接近中午,我和犬子開機播曲,是全家的保留曲目:貝多芬《田園交響樂》和巴伐洛堤的《我的太陽》。用膳之前,我默默祈禱謝恩。飯菜簡單可口,而心情複雜難言。穆斯林不吃豬肉,素食者更不吃一切肉;為什麼就有一些人,中西美食已千款百味,仍非饕餮野生動物不可,甚至非饕餮─非常殘忍地─半烹仍活的河鮮海鮮不可。有法不守,禁而不絕,野蠻的「美食家」終於惹起大禍。口香糖咀嚼後渣末吐在地上,有人踩踏過,地面即結成烏黑小斑塊,清除費力。為了市容美觀,新加坡政府一直禁止售賣和食用口香糖。二○○三年肆大虐的SARS來自果子狸,今年遺大害的冠狀病毒也來自同類野生動物。《中國日報》印有大字標語:「拒絕食用野生動物,堅決禁止野味市場。」有旨哉斯言,必須繼之以嚴格禁絕。
在此非常時期,我們享用的已比「一簞食一瓢飲」豐盛得多。人啊,為什麼不念公德,不節制自私貪婪炫耀性的所謂美食之欲?據說這戰「疫」中,廣東是抗疫最「硬核」的省份。身為粵人,我想,這是將功贖罪吧。當年SARS是因為粵人嗜食果子狸而起的,今年的冠狀病毒呢?源頭那個地方名為「華南市場」,粵不就是華南嗎?難道武漢那個市場那些野生動物,就是粵人經營或者為粵人而經營的?
近來多看電視,進餐時螢幕恆常出現航拍的華夏壯麗山河,以及壯觀地標,再現於腦際。天山天池與「天眼」共偉,青藏鐵杭州灣港珠澳路橋爭雄。午餐的背景音樂悠然抑揚。田園在雷雨交加的肆虐之後,雨過天晴,彩虹明亮顯現;巴伐洛堤歌唱的是暴風雨過去後的清新空氣和美暖陽光。孔武青壯漢子般的武漢人奮力抗疫,中華兒女齊心合力抗疫,暴風雨之後,我們必能迎來彩虹和陽光。下午春陽煦煦,到了晚上,月出東山;我們粵人,要來一首廣東音樂《彩雲追月》。
(作者為香港著名學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