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特輯
寫下以下文字,我足足思考了好幾天,竟不知從何下筆。曾經見過無數大事件的爆發,而這一次,我發現自己面臨的是如此複雜龐大的信息,一時間很難梳理好心緒。
一個新型冠狀肺炎病毒,改變了全民的生活,十四億人共同度過了史上最漫長而又揪心的春節。沒有走親訪友,沒有煙花炮竹,街道上的人寥寥數幾。二○○三年的SARS,我還在上學,自己所在城市無一病例。而這一次,看到疫情地圖,沒有一個省是倖免於難,走在路上,對面迎面走來一個人就趕緊拐彎,保持距離一兩米。靜默的城市中,暗藏着未知、空前的恐懼。最好的情誼,成了你我不再相見。
我生活所在的城市百餘人感染,但情況可控,物資充足,我每天借助網絡去了解千里之外的武漢。面對疫情,媒體反應迅速,一旦微博或微信有人關注的信息,立即有採訪印證,幾乎所有傳言,很快會在新媒體平台上有迴響。我們可以在同一天,看到無數的悲傷、憂慮、振奮、荒誕、憤怒的故事,在不同文學作品中出現過的橋段,在同一部現實劇中爆發式上演,將人性撕扯開,袒露在公眾前,任人評判。
通過一場疫情,我們見到多少悲劇、善惡、無知、偉大,讓我們滿腔熱淚的,還是有無數高尚的人,負重前行,為還大家一個光明而不斷努力。
全民憤怒 讓語言成為武器
人類歷史上,人為釀造的悲劇一直不斷上演,而歷史又是一位極其負責任的老師。如果你沒學會,他會再教你一次。
每每看到蔓延的疫情和那些離開人世的感染者,全國人民破口大罵,罵的對象必定有幾個人:傳出病毒的源頭、吃野味接觸蝙蝠的人(目前沒有定論)、那些破壞大自然的人(當然也包括我們自己),他們還罵發現最初出現端倪、視而不見的湖北官員,罵那些把最早透露疫情的李文亮當成造謠的官員。湖北官員一露面就被罵,他們不斷自責道歉,換來的只是不斷讓他們下台的聲音。接着,有湖北黃岡市衛健委主任接受臨時審查,一問三不知,下午就免職;錯過黃金防控期,湖北省衛健委書記、主任被免職。類似的輿論監督不止一起,還有大理政府扣押下寄往重慶的口罩,大理官員被問責。網友們集體的呼聲影響了無數事件,比如李文亮去世後,全國網友上下一片哀痛之聲。第二天,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發布消息:經中央批准,國家監察委員會決定派出調查組赴湖北省武漢市,就群眾反映的涉及李文亮醫生的有關問題作全面調查。
每一天,網友都在反映情況,全國各地都有大大小小的官員被處罰,從村支書到省長,緊張忙碌,不敢休息,相信有的是擔心自己管轄的村民的健康安危,有的只是擔心一不小心失足就丟了烏紗帽。
網絡上的語言成了武器,有時候捍衛權力,有時候甚至傷人傷己。
有一個雲南詩人,二月二日寫了一首詩〈仰望天空〉,萬萬沒有想到,這首詩引發了一場風波。他的詩歌如下:「為防止武漢的疫情蔓延/我在雲南彝良/不僅以駐村扶貧的理由/阻止了一個地上的湖北佬/來我家過年的想法/還像伊朗擔心無人機一樣/隨時仰望天空/看是否有九頭鳥飛過」。這首詩的作者名為陳衍強,現任雲南彝良縣文聯主席,二○一○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此詩一出,引起無數質疑的聲音。雲南的一位老作家湯世傑罵得很狠,他在網絡發文〈我的憤怒無可名狀〉,文中說:「陳衍強的一首所謂〈仰望天空〉,竟然打破了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底線!寫得如此惡劣,如此肆無忌憚,公然拿同胞的災難惡意調侃,在傷口上撒鹽!無論他怎麼辯解,說那只是一個反諷,都是無力的,無濟於事的。他已以他的喪盡天良,把他自己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當然,還是有很多詩人默默支持陳衍強,認為這就是反諷,質疑的人不懂幽默。陳衍強有些無奈,他說:「算了,不要越鬧越大。」他的壓力也比較大,所以,在二月二日晚發布的公開道歉信後,第二天便被迫向當地的文聯辭職。
不變人性 讓預言再次成真
一月二十三日,武漢封城後,我再沒出過門。身邊有朋友在武漢,甚至處於疫區核心地帶,在病毒之間穿梭。
二十三年前,武漢作家池莉曾發表過一部中篇小說〈霍亂之亂〉,講的是沒有任何預兆下,武漢爆發傳染病,醫生和普通群眾合力抵抗的故事。沒有想到二十三年後,池莉熱愛的這座城市武漢,沒有一點預兆,爆發了疫情。如今再讀這本書,竟然與今天的情況有着很多驚人的相似。她跟我說,當年不得不離開衛生防疫專業的時候,就覺得應該把自己的擔憂寫成一部小說。「人類可以忽視流行病,但是流行病不會忽視人類。我們欺騙自己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生活在武漢的她,近些年都十分低調了,但因為武漢疫情危急,她以一位武漢市民和曾經的流行病防治醫生的身份站了出來。按照自己對傳染病的認知向民眾普及防疫經驗。
同樣,國內還有一個作家,畢淑敏。多年前寫下《花冠病毒》,也被網友譽為「神預言」,近日廣為流傳。小說中描寫一個上千萬人口的大城市,突發瘟疫、城市封鎖、民眾出逃、搶購成風還有英勇抗擊。此書封底赫然寫着:二○NN年,人類和病毒必有一戰……我們能活着,本身就是一個奇跡。網友評論,讀這本小說,讓我們更深刻地直面和思考目前的疫情。
朋友圈都在推薦電影《極度驚慌》(Outbreak)、《世紀戰疫》(Contagion)、韓國電影《流感》等等,人們重溫着電影、小說,在其中看到現實的雷同,因為任何疫情事件的爆發,總是讓人性頑固的疾病又暴露出來。
當專家說,雙黃連對病毒有抑制,有人蜂擁而至搶購,有網友嘲笑和諷刺。從眾的人、造謠的人、故意幽默吸引關注的人,吃人血饅頭的人。所以,大家反覆提到的是魯迅、加繆(Albert Camus)。因為他們文字揭露的人性,總是契合。加繆認為:「沒有見識的善良願望會同罪惡帶來同樣多的損害。」如果沒有真知灼見,也就沒有真正的善良和崇高的仁愛。我看到有一個網友說得很好,「真正有道德之人是時常懷疑自己是否是有道德的人,而堅信自己絕對站在道德和正義一邊的人,約等於恐怖分子。」
魔幻現實 讓人間變成地獄
武漢疫情爆發後,有的病人極為痛苦,卻因檢測顯陰性一直無法確診,醫療物資不夠,稀缺的床位只能是重症病人才能住。所以,我們看到網上的人們在確診病例後說:「恭喜。」輕症對着重症的說:「羨慕。」亡者留下的床位,在微博進行轉接。
一位生活在武漢的作家李修文說:「自己已經隔離了足足十幾天,正處於極大的恐慌中,心很亂。」他樓下就是一個疑似病例,問他現在什麼感受,他說:「這裏現在就是一個人間地獄,你讓我說實話,你敢寫嗎?」他看到網上的一個視頻:殯葬車在前面開,一個小女孩在後面追着喊着:「媽媽、媽媽。」像這樣的慘劇太多,更多的死亡更是悄無聲息。一個媽媽因感染病毒去世,離開前留下一張小紙條交代孩子:「食品都是有保質期的,一個人生活要買小包裝。別煩媽嘮叨,日子是精打細算過的。」
網絡上,有專門的「肺炎患者求助」的話題中,大家都在其中求助,網友們幫忙想辦法,但很多都幫不了,那些一夜間就家破人亡的故事,不知道武漢有多少?
比如一篇在網絡上傳播的〈一個武漢女生的真實日記〉,大家讀到了她從一月初的每一個記錄,剛開始的生活就是一家三口無憂無慮,一月二十三日,她的媽媽身體越來越不適,她開始在網上求助,後來母親在醫院病逝,父親也患病了。她寫自己送父親去醫院,「就像一月二十四號爸爸送媽媽住院那樣,爸爸在病房拚命趕走我,叫我不要再來。」她剛開始還在祈求媽媽保佑爸爸,後來她的日記寫道:「呼吸衰竭真實太殘忍的死法,媽媽,你帶爸爸走吧,天上可以自由地呼吸!」「爸爸,我終於把你弄丟了,你去找媽媽,然後等我,我們一起回家。」短短二十幾天,從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到雙親病逝,自己感染。這是何等悲慘的世界,在絕望中尋求一絲生存的希望。
而在外的武漢人,在全國流亡,一個身份證、牌照、電話號碼屬地等信息,可以立即產生疏離和驅逐。所以,那個武漢牌照的貨車司機,沒辦法回到武漢,也沒有城市可去,他也不願意給任何人困擾,自己就在高速路上開了十幾天,流離失所,他太累了,又不敢睡,就拍自己的臉,就在應急車道睡覺,最後,他終於接受了幫助。
我腦海中有似曾相似的畫面,它讓我想起湯漢斯主演的一部電影《機場客運站》(The Terminal),講一個人在美國的機場準備坐上回國的飛機,結果新聞播報自己的國家政府被推翻,他的護照失效了,無法回國,而美國不准他踏上美國國土,他就一個人就在機場生活了好幾個月。
原來,現實遠比小說和電影更加魔幻。
不歇意志 讓我們相信正直
面對災難、荒唐、悲慘,儘管各執觀點,縱使意見不合,大家只有一個念頭:救人。因為,正直勇敢善良永遠是人類共同的語言,我們看到了無數熱血的時刻。比如成千上萬寫下「決心赴死」主動請戰的醫生護士,他們趕赴武漢參與救治。
我們知道中國歷史悠久的醫院:「南湘雅、北協和、東齊魯、西華西」,這一次,他們也有無數醫護人員前赴後繼馳援武漢。有一個十四秒視頻,在武漢機場,兩路人相遇,這邊人說「山東大學齊魯醫院的,你們哪個醫院的?」那邊大聲回應:「華西醫院的!」「加油!」
我們看到,八十四歲的鍾南山院士告誡大家不要去武漢,自己卻義無反顧去。武漢金銀潭醫院院長張定宇是漸凍症患者,妻子也被感染了,他一直在抗擊疫情最前線。
雖然魯迅說過,學醫也救不了中國人,但我們相信,救不了的只是少數,搶雙黃連的只是少數,患病不報的只是少數,找醫院鬧事的是少數,企圖想用暴力解決一切問題的人只是少數。愚昧的多數存在於那個更封閉的社會,我們相信的是,隨着知識更新、價值多元、素質提升,信息更透明化,未來會更好。我們始終相信。
因為,這個特殊的時期,我們看到醫者仁心,看到無名英雄,看到愛的偉大,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面前,所有中國人立馬擰成一股繩,大家的力都往一處使,春節期間,口罩加工廠沒日沒夜地工作。支援部隊隊員在路邊吃飯,就是為了節約時間,快點把物資運往武漢。
我們需要看到這樣的暖心行動,普通人能做到的是哪也不去,躲在家裏,不讓病毒肆虐。凡是能做一點的,出資出力,源源不斷把能量輸到武漢,都希望前線的病人、醫護人員看到希望。一個不知名的導遊從國外帶回二千件防護服給醫院。二○○八年四川汶川地震,全國各地支援汶川;這次,汶川的老農不忘恩情,拖着大車大車的糧食蔬菜往武漢跑。我們還看到了很多霍亂時期的愛情,為了避免感染,醫生丈夫「隔空」擁抱醫生妻子。
讀加繆,我們就知道,《鼠疫》(La Peste)是他後期的代表作,和他之前寫的《局外人》(L'Étranger,一譯《異鄉人)有一個明顯的區別,《局外人》的主人公冷漠,對母親的逝世以至自身的死亡都麻木不仁,抱着局外人的態度。而《鼠疫》中的主人公里厄醫生信念堅定,為抗擊疫情做出了巨大的精神犧牲,還用自己的行為感召了許多與鼠疫作鬥爭的參與者。所以,面對着同樣荒謬的世界時,態度卻不同:里厄醫生在力搏瘟疫時,雖然有時感到孤單絕望,但他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責任就是跟那吞噬千萬無辜者的毒菌作鬥爭,而且在艱苦的搏鬥中,他看到愛情、友誼和母愛給人生帶來幸福。里厄醫生不是孤軍作戰。「健康、正直和純潔都是來自於一種意志,一種永不會停止的意志!」
最後,我想借用國內一位語文老師在致辭中的一段話作為結束:「苦難必將過去,但我們不能把喪事當成喜事,不能把質疑換成讚歌,不能把追責偷換為免職。不能把冬天唱成春的開始,有些人已經埋在了冬天,還有些人應該埋在冬天。真實的一切,應該讓孩子們知道。一張安靜的書桌來之不易,不能只安放沒有思想的頭顱。我們不是局外人,現在不是,未來更不是。因為,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作者為內地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