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拖了這麼久，竟然還沒有離開這裏。從宅居的窗戶往外望去，盛開的櫻花樹在簌簌顫抖中散落了一地粉殤。紛紛揚揚的雪彷彿在演示生命數字的變化。新冠病毒感染危機中的人們正一個個倒下，命運共同體注定要以這樣一種雨雪滂沱的鏡像來震撼整個世界。

它喚起了我對二○一一年日本大地震的記憶。那時我和家人被「疏開」到大阪避難，在匆匆告別東京時看了一眼目黑川上的櫻花，不由得心中一陣酸楚。櫻花在餘震中仍在搖晃，顯然是一種物哀的現象。誰曾想，今春新冠病毒竟以突如其來的襲擊方式遍及全球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日本也被捲入其中。二○二○年的櫻花季，以前所未有的國民「自律」，迎來了其著名景點被禁止宴席無人觀賞的局面。在上野公園、新宿御苑、代代木公園等地，遊人被一塊「禁止通行」的告示板擋住。我步入寂靜的目黑川櫻花道，情不自禁地寫下這樣一首詩：

季語是現成的

從春芽的形態裏抽出

那怕被倒流的冰雪覆蓋

剩下最後一個字

我也要把它寫成短短的俳句

用憂傷的聲音

念誦給每一朵美麗過的櫻花

一直想把疫情以來的日本生活軌跡用筆記記錄下來，然而在鍵盤上手指沉重地抬不起來。且不談一開始曾攜手同胞在東京橫掃醫療物資捐贈給中國。作為一個在日本定居三十多年的華人，在慢慢理解並適應武漢疫情直擊海外生活的同時，情緒也漸漸被焦慮和不安一點點地吞噬了。

東京已到「爆發寸前」

就說二十九日那天深夜，突然傳出日本著名笑星志村健因新冠肺炎而殞命的消息。第二天日本開始彌漫一種焦慮，電視屏幕上風高浪急，官方立場的NHK和民間TBS等電視頻道都在談論黑雲壓城的病毒風暴。

志村健是在銀座夜總會接觸到從西班牙旅遊回來的人而被感染。在鑽石公主號事件之後海外輸入病例已經成為日本國內的新感染源。由於擔心大批外國人來日避難或過境，會發生輸入病例，還會擠兌首都圈緊張的醫療資源，日本開始禁止歐美、中國、韓國等外國人入境。日本機場在三月二十六日曾檢漏了九十二名來自美國芝加哥的入境旅客和乘務員，雖然聯絡過這些旅客，請他們自覺隔離十四天，但一些人還是擅自使用公共交通工具回家。公眾聞訊一時嘩然，並且知道了一個很嚴峻的問題，日本將進入一個感染數據大爆發和醫療系統崩潰的臨界。

有「巾幗不讓鬚眉」之譽的東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被迫出來警告：東京已到「爆發寸前」。安倍首相在聲明中首次使用「國難」二字，要國民團結一致，並指示迅速制定「應對方針」。

東京超市出現了排隊購物的人群。大米和肉類食品在貨架上被一掃而光。我不得不打電話給住在市中心的女兒，他們夫妻倆剛從倫敦調任到東京，上班沒有幾天就把辦公室移到家裏辦公。最尷尬的還是缺少口罩，整整一個月再也沒見到醫藥商店有賣過口罩。我們母女之間的距離從遠隔兩大洲的英國調整到東京，但三月以來，卻取消了兩次見面之約，只用視頻電話來聯繫。同樣，我婆婆今年九十五歲，住在養老院裏，院方一概不准我們前去探望。

NHK在月底播出一台特別節目。屏幕中的紐約，已經無比揪心。三周前紐約發現四百多名患者，至三月底數字已飆升到四萬人。而東京無論是城市範圍還是人口密度，都在紐約之上。日本病毒學專家卻在緊張氣氛中指出東京只有五百張隔離床位，即使四月底再擴張到四千張床規模，也遠遠不能應付新冠病毒感染的爆發速度。一旦感染大爆發，東京就會像紐約一樣陷入醫療系統崩潰。為了進一步說明問題，日本著名病毒學家、東北大學押谷仁教授（圖）指出：醫療資源被擠兌的先例在中國、意大利、西班牙等國已經有百分之十以上的死亡率。押谷仁教授作為世界衛生組織（WHO）的顧問，曾參與遏止二○○三年在中國爆發的SARS。他和日本集團感染對策班的專家一起，曾經設想過日本是中國以外最先大規模傳染蔓延新冠病毒的國家。他說絕不能給醫療現場製造混亂。因為包括日本在內的世界各國，都跟不上這次病毒傳播的節奏。

促自主避開密閉、密集、密切

那麼，如何防止感染人數爆發，才能夠使嚴酷現場中的ICU避免崩潰呢？

押谷仁懇請人們自主避開「密閉、密集、密切」三種交叉情景的高危場所，不在城市間流動。這樣就能在東京和大阪照常過不必「封城」的日子。

NHK和日本傳染病協會合作，節目中播放了一段微生物實驗視頻：通過高敏感度相機可以觀察到人們打噴嚏、咳嗽或大聲說話時，不光會噴出肉眼能見到的飛沫，同時會產生大量肉眼難分辨的微小飛沫。除了直接噴落地面的飛沫，那些直徑小於十微米的微小飛沫則會持續在空氣中懸浮、擴散，成為傳染媒介。甚至於人們在三密環境中大聲交談或咳嗽喘息時也會產生微小飛沫，經過周遭人吸入後，進入傳染和傳播渠道。

NHK特別節目收到了預期效果。許多人自主檢查預防措施，隨時準備接受「東京封鎖」。然而很難理解，安倍政府發言人在三十一日出來「闢謠」，稱有可能進入「緊急事態」，而不會考慮對東京下達「封城」令。

三月間，安倍政府因為全球疫情難控，決定將二○二○年東京奧運會延至明年夏季舉行。奧運會的一次停擺成為日本社會的劇痛，由於推遲奧運會日期，日本必須承擔六千四百零八億日元的經濟損失（引用關西大學名譽教授宮本勝浩推算數據）。國外則猜測安倍政府在籌備奧運會過程中有「瞞報」日本感染率數字的可能，PCR低篩檢率使日本的佛系防疫路線更加匪夷所思。

我承認我已產生了抵觸情緒。曾聽聞兩位朋友發燒數天咳嗽不止的例子，保健所接到求助電話後竟勸其住家觀察，並未馬上安排檢測。漸漸這樣的話題越來越多，尤其說到ICU中心預備的人工呼吸機按人口比例是十萬分之十，還不及意大利的半數，心裏不免惶惶。萬一是自己和家人感染，很可能得不到及時檢查和治療。

進入四月後，日本的疫情勢頭以不浪費醫療資源為前提在繼續增長。安倍晉三終於宣布對七個地區實施「緊急事態」，他擔心兩周後東京感染人數會超過一萬人。

NHK的一位製作人跟我解釋了安倍在決策上為何優柔寡斷。由於眾議院還沒有推出新法，未授予安倍一種不受憲法制約的權力。因此，以首相名義「封城」談何容易。

看來對於日本堂堂一國首相，真不能寄予太多的奢求。我們等待安倍說的政府給每家郵寄兩枚布口罩，到現在都沒有收到過。我聯繫東京大學附屬醫院醫生，問怎樣看待日本不實行大規模檢測的問題。他意味深長地說，請看死亡結果如何。是的，感染患者數字的數理模式可能不準確，但死於新冠肺炎的患者數字具有法律責任。我對照了一下各國死亡數字，心裏被世界已有十多萬人死於這場疫情蔓延之災窒息了很久。日本的數字甚低，卻不等於今後沒有變化。

押谷仁教授說過一段令人感動的話：「致死率不是數字，對於病死的人來說，你即便告訴他這個致死率只有百分之零點一，也是毫無意義的。我們必須直面，許許多多人離世這一事實。怎麼減少死亡人數，如何挽救生命，是我們現在必須要去做的事情。」

我和朋友們在手機上相互說「一定要宅家自保」，二○二○年的目標是活下去。好在彼時已傳來了中國疫情城市武漢解除「封城」的好消息。令人感到一陣欣慰，一線希望。

人為接觸應減少百分之八十

四月十一日，NHK再次聚焦厚生勞動省病毒感染專家團隊，播出了新節目。我特意摘錄幾句權威人士的言論（大意）：

北海道大學西浦博教授(圖)：「未知感染途徑的患者正在迅速增加。我們此前的應對方式已到極限，東京再不封城，我的數理模式顯示，單日新增數字會上四位數。」「即便進入戰時狀態也請大家冷靜，也許我們的努力只是為大家爭取了幾天時間，前所未有的大流行即將到來。」「數據上的要求是人為接觸應減少百分之八十，才能控制感染人數爆發。如果不在這個橫軸線上，就意味疫情收尾的時間會延長兩三個月不等。」

東北大學押谷仁教授：「日本成功的關鍵在於控制檢測數，追查集團感染。」「超過ICU搶救治療極限的危險就在眼前。一旦擊穿，那些原本憑藉日本高水準醫療可以拯救的生命，我們卻束手無策。」「日本如果持續出現第二波第三波，進入封鎖─再開─封鎖，其社會和經濟、人心都會出現破綻。年輕人嚮往就職的企業將發生倒閉，中高年人將長期失去安定居所。進一步跨入暗黑時代。為避免這樣不堪的後果我們不得不做什麼，究竟怎樣做才能一邊維持社會經濟生活一邊能全面控制住感染？」

這二人在公開場合總是出雙入對，強調的依然是日本特立獨行的防疫模式。但是新冠病毒感染究竟什麼時候能終止？又有誰能回答。

二○○二年十一月中國確認SARS傳播，次年三到四月進入了感染高峰，七月中發布終止宣言，一共經過了漫長的約八個月。

我出門健身小跑了一圈，在夜幕漸臨之際發覺車站附近的街上依然有私人餐館、咖啡館和小賣店在開門營業。雖然電車出行人數已經減少一半以上，但與西浦教授說的減少百分之八十接觸的目標還有一段距離。這就意味疫情收尾時間會徒勞往返，延長兩三個月不等。

在這樣憂心的日子裏，幸虧我們有一部手機、一台電腦，一個可供閱讀寫字的書房。最近我為日本華人女作家編輯了「櫻花．疫情」文學專輯。我在前言中寫道：「世界已然不再一樣，它令人陌生，也讓人驚慄。嚴峻的情勢之下，所有在場的人都是『倖存者』，所有經受過或將要經受的疼痛和恐懼，都會變成直戳倖存者心底的荊棘。」

注：截至四月十八日晚日本媒體統計，日本全國累計確診一萬一千一百五十一人，東京都累計二千九百七十五人，死亡人數二百二十四人。

（本文圖片由華純提供。作者為日本華人女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