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特輯
二○二○年三月是個冷春,新冠病毒席捲全球;三月十七日,法國總統馬克龍宣布戒嚴,出動軍隊,號召法國人集體居家隔離。
口罩緊缺,病床緊缺,呼吸機、測試劑緊缺;大量的患者湧入醫院,大多數被勸回家,不給確診;股市大跌;停產停工威脅着企業的生存;歐盟關閉邊境……。法蘭西,這個驟然停止自轉的星球,面臨着前所未有的大蕭條。
更無法忍受的是,巴黎如同死城,一夜之間,為自由而生的法國人失去了自由。他們驚愕地自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三月十八日,因為競選巴黎市長而辭去法國衛生部長職位的比贊(Agnes Buzyn)女士流着眼淚告訴記者,一月三十日她就給政府發了冠狀病毒疫情的嚴峻警告。憤怒的法國人指責政府沒有做出相應的準備,有人甚至對政府提出起訴。而法國官員在發表官方言論時,無不強調疫情是在中國爆發的。
錯誤都是別人的。
「愛你們!」
從一滴水可以看到大海的結構。
黃先生黃太太是定居巴黎的香港第二代華僑,法籍。他們在香榭麗舍大街道旁開了一家頗有名氣的中餐廳,生意一直十分興隆。三年前,二○一七年五月七日,他們參加了公投。年僅四十歲的前法國經濟部長馬克龍,與極右翼女候選人勒龐女士成為最終候選人。作為華裔,黃家當然不會選擇以排除外籍為政治主見的極右派,他們的兩票給了英俊能幹的馬克龍。馬克龍以絕對多數,當選了法蘭西總統。他於二○一六年創建的前進黨,雖然只有一歲,卻奇跡般成為法蘭西第一執政黨,吸收了大量的右翼溫和派、中間派等,在國民議會中佔有絕對控制權。
《變革的力量》(Revolution)是馬克龍先生在競選總統期間出版的書,隨着他的當選,法蘭西的「革命」如期而至。
面對恐怖分子的襲擊、美國的霸權、中國的興起、英國的脫歐風潮、歐盟的經濟衰退,曾經是啟蒙運動的領導者,也曾有過大片富饒的殖民地的法國;作為法國大革命的後代、拿破崙的戰士,用文化藝術、美酒佳餚、無人能模仿的風度和自信吸引全世界的法國人,在默默地反思着,思考着。如何重新走向世界的巔峰,成為歷史空中的啟明星,「革命」勢在必行!
黃先生黃太太裝修了餐館,推出了新菜。
二○一八年七月十六日,是個陽光明媚的夏日,一群深色皮膚二十出頭的青年人,跌跌撞撞走進足球世界盃半決賽,在一片批評聲中出人意外地過關斬將,走向了足壇的巔峰,為法國再次捧回了世界盃。七月十六日這天下午,巴黎甚至全法國狂歡至翌日清晨!欣喜若狂的法國人手持國旗、煙花、哨子、香檳酒瓶,衝向街頭,高喊着「我們是冠軍!」初來矜持羞澀的黃先生黃太太也忍不住走出家門。街上擠滿了汽車,車頂上站着揮動國旗的年輕人;馬路邊,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衝過來擁抱了黃先生黃太太,高喊「愛你們!」塞納河的橋頭,狂喜的人們脫下上衣,紛紛跳入河中;建築物和雕塑上爬滿了披着三色國旗手舞足蹈的人。膚色、種族、宗教、階級,甚至性別的區分都消失了,你我他的邊界也變得模糊,這種集體的瘋狂不是童稚的宣洩,體育的桂冠喚起人類心中最根深蒂固的夢想,這不是物質的繁榮,軍事的擴張,而是人性的勝利,和平、自由、博愛的同磁共振。
黃太太感動得留下了眼淚。但她並不知道,二○一八年七月十六日是法蘭西最後一個晴朗無雲的日子。
「黃背心」
二○一八年十一月十七日,開始了轟轟烈烈的「黃背心」運動,抗議政府提高燃油稅,指責總統馬克龍為富人們的總統。全國各地二十多萬人參加,這是法國五十年來最大的騷亂。也就是這一天,香舍麗舍大街上的商舖、咖啡廳、銀行遭到襲擊。黃家餐館也不例外,高達三米的玻璃窗被砸破了幾扇。
從此以後,一年中每個周六,總會有「黃背心」上街遊行抗議,蒙面黑衣人沿途進行打砸搶,和警方發生暴力衝突。
一周內,周六是餐館營業最好的時間;然而每到這一天,黃家卻不得不用木板封住視窗,宣布暫停營業,但餐館的租金和職員工資是要照付的。黃太太是個天生樂觀的人,雖然心中隱隱作痛,她依然帶着微笑。
二○一九年四月十五日下午六點,巴黎聖母院的塔樓的沖天火光引來無數人的觀望。在眾目睽睽之下,大火吞噬了塔尖。
客戶聊天時,黃先生聽說聖母是巴黎的保護神,巴黎聖母院的塔尖是人向上帝伸出的指尖,巴黎聖母院的一把火燒掉了人的精神信仰。雖然黃先生是佛教信徒,但他心裏依然咯噔了一下。
二○一九年十二月五日,法國八十萬人走上街頭,抗議政府的退休制度改革,這是法國二十五年來最龐大的示威活動。全面罷工引起了交通癱瘓。巴黎人不動聲色地開始了每日走路長征,不料大罷工持續到一月下旬。「黃背心」、「大罷工」是人權和政權的碰撞、個人利益和國家利益的對峙,總之,法蘭西社會在撕裂,在對立中艱難地尋找新的自我。沒有流血的「革命」也需要經歷暴力。
黃家餐館的服務生需要每天步行三個小時上班,三個小時回家。黃太太於心不忍,代替了他工作。
過了黯淡的二○一九耶誕節,冬天就要過去了,春天已經不遠。冬雨連綿的巴黎不動聲色地等待着萬物更新的陽光。隨着中國經濟的崛起,中國遊客成為法國最重要的旅遊收入,巴黎人也開始喜歡上過中國新年,街道上掛出了紅燈籠,滾動着春節宣傳畫,唐人街也舉行舞獅和花車遊行。黃先生黃太太期待在春節期間提高收益。
「窗外」的巨浪
媒體、新媒體在二十一世紀成為了社會的核心支柱,是連接人權和政權、個人和國家的樞紐,是每家每戶面對世界的視窗。二○二○年一月二十三日,春節的這一天,好像幾十年前的人們,起床後拉開窗簾,放眼眺望天空,查看天氣,或者低頭看看街道上發生了什麼;早起的法國人習慣性打開電視、電腦或手機,向「窗外」的世界望去。他們看到了因為新冠肺炎而封城的武漢,看到了北京、上海、廣州、重慶空空蕩蕩的街道以及關於蝙蝠、果子狸的照片;因為國外媒體沒有華南海鮮市場的圖片和錄影,嗅覺靈敏的記者們靈機一動,立即實地拍攝泰國、馬來西亞、越南、香港的鮮活動物市場,籠子裏,猴子絕望地盯着鏡頭,蛇相互扭曲着,穿山甲蜷成一團,案板上躺着血淋淋的蝙蝠,稍不留意,從「窗內」觀望世界的法國人誤認武漢就是疫情。
一九九七年八月三十一日早晨,打開電視的人看到世界第一名媛的戴安娜王妃車禍身亡的現場。二○○一年九月十一日下午,人們從電視的小視窗目睹兩架飛機先後撞向紐約世界貿易中心的兩幢摩天大樓。二○○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耶誕節的第二天,「窗外」的印度洋發生了海嘯,造成二萬六千人死亡。
二○二○年一月份的西方人,「開窗」觀望到了發生在遙遠東方的武漢。
無論地球有多大,資訊拉短千千萬萬人之間的距離,給他們同一視覺感官刺激。然而,他們的內心感受卻相距甚遠。對面的世界像不像一場電影、一部電視劇?螢幕上的「演員們」在流淚、掙扎、死亡,螢幕後的觀眾可以走動、做飯、喝茶、聊天、發表言論。
二○二○年一月,天邊掀起了滔天巨浪。法國人習慣性地觀望着。關了電視,他們又回到自己的日子裏,大罷工結束了,「黃背心」策劃了新的大遊行,兩周的聖誕假剛剛完畢,二月一日來到,長達兩周的冬假又開始了。到哪國遊玩,去哪裏滑雪,是人們飯前飯後的主題。二月是個短暫美好的月份。巴黎時裝周將世界級別的時裝設計師、名媛、明星、記者、買家吸引到巴黎。人們注意到今年只有一個遺憾,走台下,中國買家留下了許多空位。然而韓國、日本、意大利、美國人依然如期而至。馬克龍總統在愛麗舍宮舉行了隆重的晚宴,盛情款待二十一世紀的弄潮兒。
與此同時,遠在天邊的巨浪已經推入歐洲的大門,等人們從夢中醒來,大水從天而降,無處可逃。災難穿過螢幕,成為了現實。
到三月三十日為止,法國境內死亡三千零三十人,而鄰居意大利死亡一萬一千五百九十一人,西班牙七千七百一十六人。沒有最後的訣別,沒有遺體告別,沒有得體的葬禮。病人在孤獨中離開,留下的是驚愕無奈中崩潰的家人。(編按:截至四月二十日,法國死亡數字為一萬九千多人,意大利為二萬三千多人,西班牙為二萬一千多人。)
前進黨的「革命」暫時中止了,「黃背心」們的街戰也宣布中場休息,法蘭西社會被按下停機鍵。電視裏,政府官員在動員、解釋、分析、承諾;社交平台上,人們在抱怨、控訴、做瑜伽、在乾杯。還有人欣喜若狂地發現污染指數在下降,大自然贏得了喘息的時機。更多人在擔憂,走下坡路卻又肩負着歐盟重擔的法蘭西,被天災人禍推進了經濟危機的深淵。
世界末日就這麼悄悄地到來了嗎?
世界會怎樣?
黃太太站在窗前澆花,心裏想着這個無奈的世界,每天情不自禁要澆花好幾次。
什麼時候疫情解除?解除疫情後世界又會怎樣?新冠病毒帶來的恐怖黑暗某種程度上好像日蝕。雖然太陽一定會再次重現光輝,而失去陽光的人們依然會恐慌絕望。
國內親戚剛剛發微信給她,說買到了N95的口罩,準備給她寄到巴黎,囑咐她千萬不要出門,外面太危險。
她看到在國外被排斥的華人紛紛回國避險,然而國內不但不歡迎,反而聲討他們是境外病毒攜帶者,嚷着要國家關閉大門。持有中國簽證的她,巴黎也不是自己的家。二月份,疫情初發,她想戴口罩出門卻不敢。這裏,不生病不許戴口罩,一名戴口罩的亞裔上街會遭人唾罵甚至毆打。政府宣傳的抗疫手段只有三個字:勤洗手。如此懸殊的文化差異刺痛了她。華人今後在法國是怎樣的社會地位?哪裏將是自己的家?她曾夢想帶着黃先生回老家瓊海退休,而現在餐館每月賠錢,銀行投資的股票也跌了百分之四十,養老的錢也沒有了。
黃太太輕歎了一口氣,想着日益暗淡的人生。身後的黃先生和幾個法國朋友上網喝酒群聊,給自己開了一瓶一九八二年的大寶Château Talbot。這幾位酒友,和黃先生一樣,早年給自己配置了漂亮的酒窖、精美的藏酒,過去每個月他們都會相約品酒。現在,他們每天上網品酒,酒越喝越貴。紅酒、政治、女人,這是法國男人聊天的三大主題。因為老婆們就在身邊,先生們閉口不談女人,評論完了紅酒,只剩下政治。一個聲音說政府隱瞞疫情有罪;一個聲音說無限期關閉邊境只能加重經濟危機;另一個聲音說疫苗遙遙無期,還不如大家都接受傳染,集體免疫……
微醺的黃先生拿出東方智者的姿態說,各國政府效仿中國,拿出家長風範,幫助中小企業渡過難關,公布減緩民眾負擔的措施,以及巨額經濟刺激計劃。法國政府承擔百分之七十停工工人的工資,租金、銀行貸款可以遲交。長遠看來,新冠是人類走向資本黃背心主義的轉捩點……
愛在哪裏?
這是個陽光明媚的四月天,這種天氣,原本能讓街上坐滿喝咖啡的巴黎人。過去每個上午,黃太太買了法棍,遛完狗,也會在家旁邊的咖啡廳喝一杯,順便和老闆、服務生、街坊鄰居聊聊天。
幾家咖啡廳的大門緊閉着。黃太太看到幾隻鴿子從天空飛過,降落到大街中心。原來的車道上,已經有幾群鴿子在覓食。大街的對面也是樓房,一排排玻璃窗反射着陽光。
黃太太悲傷地看着對面樓房的窗戶,想到對面的人也在悲傷無奈地看自己。她想到也許有人在焦慮、有人在恐慌、有人為了股票而痛苦,有人失去了工作,有人失去了親人。她還想到大西洋對面,有人為了搶衛生紙大打出手,有人在囤槍枝彈藥,有人蓄意指責中國,稱病毒為中國病毒。
這個世界突然充滿了仇恨,也許會爆發暴力。
愛在哪裏?她轉念想到世界上有這麼一群人,他們的工資不高,福利並不豐厚,沒有時間尋歡作樂,沒有奢侈消費的能力,更沒有高等社會地位。病毒將人類的生死權交給了他們,然而社會並沒有給他們戴上國王王后的冠冕。面對這個世界,他們做了什麼?他們沒有計較自己失去了什麼,是誰的錯,誰來賠償。他們默默地與病毒做着面對面的搏鬥。他們完成自己的職責,不停地忙碌,沒日沒夜地搶救病人,哪怕累倒,哪怕犧牲自己的生命!這就是愛!黑夜降臨後,他們在行動。行動就是愛的火種。
黃太太剛剛聽到電視裏說醫院緊急招聘護士和義工。而四十年前,她學的正是護士專業。
第二天,黃先生牽着狗,將黃太太送到大街上。二人默默無言,只是相互看了一眼。他們都覺得到了這個年齡,沒必要像年輕人又親又抱。
黃太太轉身走了,灑滿朝陽的大街上漸行漸遠。她緊緊地挽着小包,好像找到了一個依靠。近年來,她的身體有些發福,也有些駝背,黃先生發現愛美的她脫下了高跟鞋,腳上穿了一雙球鞋,走起路來有些蹣跚。黃先生的眼中,她仍然是個奔赴疆場的戰士。
他的心中充滿了感激和自豪。
「人類必勝!」他對自己說。
(作者為著名旅法作家、畫家,榮獲法蘭西文化藝術騎士勳章和榮譽軍團騎士勳章,法中基金會的創始人。她的《圍棋少女》曾獲法國青少年龔古爾獎。二○一八年,她翻譯的《巴黎聖母院》由中信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