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到後來，機緣巧合，竟然和作者成為忘年交，整個過程如夢似幻。這位名叫「倪匡」的老爺子，笑容可掬，嘴裏說着含糊不清的粵語，實在難辨認，索性一起講開家鄉方言上海話。聊人生、談時局、評好書、話風月，真正實現言論自由。

倪匡先生一直說，衛斯理是衛斯理，倪匡是倪匡。但在我眼裏，倪匡就是衛斯理，衛斯理就是倪匡，兩者根本合二為一，無法分割。

緊扣於現實的虛構小說

倪匡先生自詡為寫漢字最多的人，一點也不誇張。他笑言，除了歌詞之外的各種文體都曾寫過。放眼天下，捨我其誰？

倪匡作品中，最著名的，自然是能夠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衛斯理。以至於世上流傳着這樣一句話：「天上神仙有難題，來找人間衛斯理。」而在衛斯理諸多冒險中，最受歡迎的，是那個叫做《頭髮》的故事。那是一個充滿哲學意味的故事。

穆罕默德、釋迦牟尼、耶穌、老子，地球上四大宗教的創始人，在倪匡的筆下，化身ABCD四個外星人。他們來地球，目的就是要宣揚善良，將獲得新生的人類帶回天堂星，而地球，則是流放罪犯（即人類）的化外之地。人類的頭髮，本是傳送腦電波的工具，到了地球，便無法使用，變成裝飾。

在那個年代，誰曾見過如此大膽叛逆的設想？人類竟然是罪犯？宗教領袖又是外星人？倪匡先生對人類的起源及人性的善惡，在故事中進行了深入探討，掩卷之餘，很可以令人想一想，人類未來的出路，究竟在哪裏？

有趣的是，現實中，在寫作《頭髮》之前，先生有六年時間未寫衛斯理故事，有讀者問：「一九七二年到一九七八年，衛斯理沒有故事，幹什麼去了？」答案就在故事中：「離開人間，到天堂去了！」將現實和小說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也只有這顆天才的腦袋，才想得出來！

衛斯理對人性的體會

那些膾炙人口的衛斯理故事，再多聊，便有人云亦云的媚俗傾向，不如來講講不怎麼出名、卻又帶給人極大啟發的作品。後期的衛斯理，隨着年歲漸長，一改之前全世界奔波冒險的風格，成為一名不折不扣的「安樂椅神探」，每每在與朋友聊天中，便輕鬆破解各種神秘事件之謎。

最玄的一樁，居然是「上帝造人」事件！

事件涉及面相當廣泛，倪匡先生用了三個故事才講述完畢，分別是《原形》、《真實幻境》、《成精變人》。我第一次讀這幾個故事的時候，年紀尚輕，被故事中支離破碎的細節、真幻難辨的場景以及詭異莫測的過程搞得頭暈目眩，以至於全部看完後都未能掌握故事的來龍去脈，更別說領會其中奧妙了。等到我也年歲漸長，再次重讀這三個故事，這些隱藏的奧妙終於透過文字，滲入了我的大腦。

故事從一家養雞場丟失了一隻母雞開始，讀者絕想不到，這麼小的一件事，發展開去，最後竟然揭開了上帝造人的大秘密。我們的衛斯理，在機緣巧合下，窺見到上帝造人的過程（當然也付出暫時失明的代價）。上帝並非憑空造人，而是在各種生物中植入自己的基因（人類基因），再通過一系列我無法理解也不必理解（信就是了）的方法，造就一個個性格迥異的人。

和《頭髮》一樣，這幾個故事探討的依然是人類的起源與人性的多變，但已經不是簡單的善與惡的討論，直接觸及了人性中最複雜的部分。人在地球生物之中最怪異的是，每一個人都不一樣，而且每個人的性格都複雜之極。取笑人的話中有「人頭豬腦」這一句，不是開玩笑，有些人可能腦中真有豬腦的遺傳成份在。以此類推，人腦中各種生物的遺傳成份如何，大抵可以在他的行為中多少看出一點來。

人類雖然有各種禽獸的基因造成各種獸性，可是也還有人性在，這人性有時候會被獸性所掩蓋，有時候也能夠戰勝獸性。所以上帝始終對地球人存有希望。在世界各個舞台上，雖然各種妖魔鬼怪衣冠禽獸在狂歌亂舞，但也有不少真正的人在努力使人性得到肯定，從而使人類成為真正的高級生命形式，而不是徒具人的外表而內藏禽獸的心靈。

雖然倪匡先生在很多故事中表達了對人性本惡和人類命運的悲觀情緒，但始終，他還是對人類抱有那麼一絲希望，哪怕只有一絲！

創立陰間的目的只為解悶

「陰間」是怎樣一種存在，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但再怎麼想像也脫不出陰風陣陣的酆都城閻羅殿。可是，在衛斯理的奇遇中，陰間卻另有一番解釋。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三個星際流浪漢，為了追求思想自由，逃離了自己的星球，來到地球隱居。然後，他們建立了一個神秘空間，專門收集人類的靈魂。這個神秘空間，就是倪匡先生筆下的陰間。

衛斯理的陰間奇遇，由五個故事組成，分別為《從陰間來》、《到陰間去》、《陰差陽錯》、《陰魂不散》、《許願》，它們完全顛覆了人們對傳統陰間的概念。一場慘絕人寰的車禍、大美女李宣宣的秘密、小郭和陳長青的互不對眼、蝙蝠洞中的恐怖情形、來自陰間的寶物、幾十年前的滅門血案、齊白生命形式的改變、游俠的孤軍奮鬥、思想儀的真相、陰間之主的來歷……一連串匪夷所思的情節，形成一幅龐大的敍事畫卷。橫貫數十年的恩怨情仇以及陰間的來龍去脈，在衛斯理手中，終於被徹底解開。原來，陰間只是一個無邊無際的空間，人類的靈魂像螢火蟲般在裏面徜徉，享受着自由與祥和。

當衛斯理問一二三號（星際流浪漢的代號）：「你們創設陰間的目的是什麼？」他們的回答是：「悶得發慌，總要找些事做做的啊！」我的天！恐怖絕倫的陰間，在倪匡先生筆下竟變成樂園淨土，而創立陰間的目的，居然只為解悶。除了先生，還有誰能作出這樣極具顛覆性的設想？世上畢竟只有一個倪匡！

「每人都是探險家」

有人說，自從衛斯理的女兒紅綾出場後，衛斯理故事變得不好看了。

這樣的說法，也有一定的道理。有了下一代，上一代自然而然退居二線，中年以後，追求人生的安穩是生命的必然趨勢（不是不想冒險，實為精力不夠）。但是，中年人有着年輕人所沒有的人生智慧，這些智慧，是一筆寶貴的財富。衛斯理故事不是不好看了，而是不會讓人輕易看出其中妙處。需慢讀，需細品，才能從中咀嚼出餘韻綿長的甘甜。這種甘甜，遠比一入口便甜入心肺的滋味要長久得多，層次也更豐富得多。

這其中，最值得推薦的故事，是衛斯理與白素家族中，一段令人感慨欷歔的往事。這段往事，由《探險》、《繼續探險》、《烈火女》、《禍根》四個故事組成。白老大平生最大的憾事、白素母親的秘密、女野人背後的真相、哥老會的塵封往事、苗疆石洞中神秘人物的泣血懺悔、殘酷殺害兩隻靈猴的兇手……所有前因後果串連在一起，很多人一生的命運就此被改變。血與淚、笑與悲，一切的滋味，也只有身歷其境的當事人才能體會。

在「探險系列」中，倪匡先生借衛斯理與白素的家族恩怨，寫出了自己對人生的態度。絕不能預知前路如何，正是人生的寫照，所以每一個人的一生，也就是一個探險的歷程，每人都是探險家，每天都會有新的遭遇，沒有人可以例外。

倪匡先生蒙C寵召

終於來到尾聲。最令人依依不捨的一個故事，是《只限老友》。這個故事，內容已不重要，因為這是衛斯理這個著名的傳奇人物，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個故事。故事的結尾，溫寶裕邀請衛斯理全家一起離開地球，去尋找新的生活。衛斯理一時之間很難決定，不過老朋友們卻很容易知道衛斯理最後會做出怎樣的決定。

若以後再也看不到衛斯理記述的故事，事情就很明顯了！事情總要有個決定的！這也是「只限老友」這個書名的深意所在。如今，老友們都知道，倪匡先生蒙C召喚，去了天堂星。就像所有童話故事的結局一樣：從此快快樂樂地生活在那裏，再也沒有煩憂，沒有痛苦！

（作者為「倪學」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