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特輯
二○一八年金庸逝世之後,本刊總編輯潘耀明訪問倪匡,談他跟金庸的相知相惜(文章刊在金庸紀念專號)。由於二人份屬老友,一聊起來,天南地北,六分訪問,四分閒聊,從金庸談到衛斯理,從查良鏞談到倪匡。部分內容當時並沒有曝光,現把有關段落整理出來,向倪匡作最後致敬。
──編者
日期:二○一八年十一月六日下午
地點:倪匡北角寓所
人物:倪匡、潘耀明
衛斯理並沒有一炮而紅
潘耀明(下稱「潘」):金庸事實上挺尊重你的,我只憑自己的感覺說……
倪匡(下稱「倪」):金庸每個人都尊重的!他從來沒有當面詆毀過別人。
潘:你那時的「衛斯理」小說也在《明報》刊登,對吧?
倪:是在《明報》刊登的。寫着寫着我……
潘:那時大概是什麼時候?《明報》剛創刊嗎?
倪:我是一九六一年在《明報》開始寫稿的,而衛斯理是在一九六三年開始寫的。
潘:你寫衛斯理後來一炮而紅。
倪:一炮而紅?並沒有什麼一炮而紅!
潘:不是嗎?衛理斯的讀者很多啊。
倪:那是我堅持寫下去,讀者才變多。當初完全沒人看的!出版社都不要!我到處去兜售衛斯理都沒有人要啊!因為那時只有武俠小說火紅,出版社都說:「這種東西沒有人看的!」衛斯理出單行本是報紙連載十幾年之後的事了。
最得意的一篇「預言小說」
潘:我最近在科大講座說,科學家很多都懂文學,文學家懂科學的卻很少。事實是我漏掉了你,沒有想起你。
倪:我也不懂科學,懂科學的寫不了科學小說,懂科學的人寫的科學小說很難看的!
潘:你那些不是科學的嗎?那些複製人、黑洞……
倪:那是借科學為名,寫現代武俠小說。
潘:但是你怎麼想到這樣?
倪:幻想,寫小說一定要幻想,武俠小說也是幻想,難道「降龍十八掌」不用幻想出來嗎?
潘:那你的幻想能力為什麼這麼強?那時候誰知道有複製人,誰知道有黑洞……
倪:那隨你想……我當然是有點本事,不然我……
潘:我知道你有本事,但你怎麼聯想到?我真的覺得很奇怪。那時才六十年代……
倪:不奇怪。我預言人的生活會受電腦控制,現在不就是人的生活受電腦控制?沒有電腦我們怎麼做人?
潘:那你是預言大家啊。
倪:很多預言都正確的。我自己覺得最有趣得意的預言就是一篇小說,那篇小說寫得很到位,就是《古聲》,古代的聲音。故事講述,有人發現了一卷錄音帶,錄音帶裏有個女孩在叫救命。以為發生謀殺,但原來那些聲音是從一個花樽裏傳出來的。當時有個窰匠在那個花樽上刻上一條一條一條線,旁邊有個女孩被抓了去活祭,於是叫救命,就記錄了她的聲音。現在真的有科學家從花樽裏尋找古代的聲音呢。這個預言是我自己最得意的。(編按:相信倪匡說的是科學家正研究從十一到十六世紀間在歐洲和西亞興建的教堂和清真寺出現的共鳴花瓶的作用。)
潘:查生做事親力親為,衛斯理他應該是有看的。
倪:他很喜歡的,他從一開始就喜歡。不過即使你抽出了所有科學幻想,衛斯理本身也是很好看的小說,情節非常豐富。
潘:所以事實是,查生是武俠小說大家,你是科幻小說大家。
內地的衛斯理盜版
潘:網上有個微博叫「倪匡」,真的是你?
倪:微博我玩過三個月。有一篇不知什麼東西得罪了不知道誰,就被抽起了。哎呀,我不知道微博可以抽起我的意見!有審查制度我真的不知道。微博是倪震幫我辦的。挺好玩的,就是很浪費時間。所以我從此不寫了,只玩了兩三個月。
那篇我批評毛澤東。毛澤東那次說「直上重宵九」,「九重宵」怎麼能變「重宵九」?就好像「天安門」你不能變「安門天」的嘛!哪知原來天安門不能提的啊,哈哈,笑到我傻。
潘:但是你的書好像在內地還有出版吧?
倪:我記得,一九七幾年的時候,金庸家來了個客人,姓黎的,說是高幹來的。一九五五年時已經是少將的了,很高級。不知道為什麼,他說一定要推薦我的書,很喜歡我的小說,一定要推薦我的書在內地出版。
金庸就說:「沒可能的,倪生的書很反共的。你叫他改他是不會改的。」但那一次,又真的被他成功了,我的書在內地出了十本,但從未發行。因為新聞出版署已經下了篇公文,說倪匡的作品,已經印好的全部銷毀,已經發出的全部收回,暫時不能出版不能發行,此決定不能讓作者知道。說不要讓我知道,但有人把這封通知寄了給我,我現在都丟掉了。最近網上拍賣這份通知幾千塊錢賣出去,這份通知很值錢。但最後封鎖了,就沒有拍。
潘:但你的書在內地到處都有。
倪:那些是盜版,全都是盜版。盜了我幾十年了。
潘:照着出的?
倪:照着出的,而且還不改內容,好有道德,哈哈。使得我的作品廣為流傳。那些盜版的全都是很古怪的出版社,什麼西藏出版社、青海出版社,追也沒得追。
潘:對,追究也沒法子追。那時我在內地書店看見很多。
倪:多,全是盜版,出得漂亮得不得了。
潘:我還以為你拿了很多版稅。
倪:版稅,嘖,那我就發達了!有一套盜版,整套排起來像一幅很漂亮的畫,很有心思。還有一些無名的作者,十多二十冊,根本不是我寫的。這些就更滑稽。那十幾本書寫得水準很高,他自己用自己的名來寫一樣可以成名,為什麼要用我的名?
潘:你倪匡名氣大啊。
我知道人可以有多屈辱、多痛苦
倪:所有寫作人都想看自己的書,我完全不看的、放得七零八落的,哪有這樣的作家?完全不當自己的作品是一回事。
潘:那是你看得開。心態很重要,我覺得每個人的心態很重要。
倪:我容易滿足。最主要我小時候的日子過得苦,我知道人可以有多屈辱、有多痛苦,所以現在我真的,有碗叉燒飯吃都不知道多高興。早上起來,扭一扭水龍頭就有水出,我每次都覺得,啊,真開心,這樣就有這麼乾淨的水用!
潘:你早期在北方的時候,生活很艱難……
倪:對啊,你在河裏擔水,很辛苦的擔擔擔,一直回去,到家了,那桶水只剩三分之一,有三分之二都濺出來了。
潘:但是有些人發跡後就不會想以前的事了。
倪:但這是以前十六七歲的日子,那些影像那麼深刻……十六七歲到廿二三歲,對我來說是最深刻的。
潘:以你的成就和地位,如果在內地真是不得了,政府不知會給你多少……
倪:我會參加文革接着造反,哈哈,然後去做書記。
衛斯理停載《明報》之謎
倪:以前我們在《明報》副刊寫稿,薪水低點也算了。金庸的名銜照着嘛。《明報》最多的時候,我同一時間寫兩篇小說。起初我寫一篇小說一篇散文,是那個稿費,後來再加多寫一篇小說,也是那麼多稿費。
潘:那時有一篇沙翁,也是你寫的。
倪:沙翁二百五十字的專欄,是我創造的,以前沒人寫的。
潘:是的,都是一針見血的。
倪:不過金庸很好,從來沒有改過我一個字。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有改過。後來到他走了之後,開始有人改我的字。有人改我的東西,我已經很火了。但打電話去編輯部都不知道要找誰,我想着也算了,也沒所謂,反正我自己都好忙。後來有人突然有人抽起我一篇,於是我馬上就不寫了。我連小說都不寫了,那篇什麼小說,我寫了一半都不寫了。
潘:可惜。《明報》的老人後來都走了。
倪:我說這樣我不寫了。編輯問我不寫那怎麼樣?我說那就一樣做朋友,我又不是小氣。
改寫《蜀山劍俠傳》
倪:(一九七三年開始)……大家商議出來改寫《蜀山劍俠傳》,比寫稿還辛苦不知多少倍。《蜀山劍俠傳》那本書很奇怪。全書有五百多萬字,有三百萬字完全不能看,兩百萬字精彩絕倫。
潘:你來改最好了。
倪:我刪了他三百萬字,他還沒寫完,再幫他改,真是辛苦到……結果做了出來,被人罵得不行。好像高鶚續《紅樓夢》一樣,哈哈。
潘:說你篡改經典嘛。
倪:足足做了六年,做了六年我說,我說不要加稿費了,寫回衛斯理,哈哈。
潘:你衛斯理也很棒,我想你衛斯理的讀者不少於金庸的讀者。
倪:當然比金庸少得多!但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有些人不管的。金庸當年說我:「你為什麼寫不出好文章呢,你寫得太快了!」我說︰「你說得對,我的目的只要快,寫多點字,賺多點稿費。我的目的不是寫好文章,哈哈。你對牛彈琴了。你的目的是寫好文章,我的目的不是。我的目的是寫文章換錢。」
潘:不過也不要緊,你那時寫那麼多文章……
倪匡揭《明報月刊》秘史
倪:《明報月刊》第一個找的主編是許冠三。
潘:那段歷史我也不是很清楚。
倪:許冠三那時是我最清楚的時候了。好好笑。他學什麼的我都不知道,但人家奉他為學者,他也當了自己是學者。《明報》那時候在跑馬地有個辦公室,我家裏小朋友吵得要死,寫不了稿,要借他的地方寫稿,那兒離銅鑼灣很近。我坐在那兒,後來要編《武俠與歷史》,也是在那兒編的。
那位許先生有次和查先生在那兒,那時我在旁邊寫稿沒理會,他們也沒理會我。他們那時在討論有關《明報月刊》的事。
潘:是一九六六年、六七年那時吧?
倪:是一九六三、六四、六五年囉……《明報月刊》創刊之前。
潘:喔,是之前的事,那時還在籌備。
倪:是了,是去籌辦的時候的事,查生準備請許先生來當總編輯。
潘:那為什麼《明報月刊》第一任總編輯是查先生呢?
倪:你聽我說下去就明白了!他們在那兒談,談談談談……許冠三頭頭是道,第一點、第二點、巿場點、學術點、應該點……說了兩個多三個小時,查先生很用心的聽。聽完之後,我也在留意查先生怎麼反應:因為那個許先生誇誇其談,說的東西連我聽起來都覺得不切實際。又說在美國組織什麼、在英國又組織什麼,學者定期討論啊,討論的成果如何又寫成稿件……哈哈。
之後,查先生說︰「前兩天我跟你提過我的意見,還是照我的意見辦比較好。」
許先生當時的臉色真是難看!哈哈……後來他自己出書也沒有找查先生,他自己當總編輯了。
「有次幾乎想打我」
倪:這個許先生……有次幾乎想打我。真的!他的脾氣……。他在《明報月刊》還未出版之前,已經以總編輯身份自居,自居了就招兵買馬找人。
那天有個後生仔上來應徵,普通話都不會講。許先生問他︰「你識咩啊?」他(用港式普通話)回答︰「我研究『大六』問題。」把「大陸」的「陸」都念成「六」了!
潘:不是丁望吧?
倪:就是丁望囉!哈哈!然後就繼續談,談的時候查先生也在旁邊問他問題,丁望有問必答,我就說這個後生仔真是不得了。
後來丁望走了,要他等消息。查生問許生︰「你看這個後生仔如何?」
許先生說︰「交給我訓練,兩三年可以成才。」
我那時真的忍不住說︰「他現在見識已經比你好!」(大笑)
查生忍住笑不敢笑,許生「咻」一聲站起身想打我!
(訪問者為本刊總編輯,記錄者為本刊執行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