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特輯
一年一度的中國人大及政協會議(簡稱「兩會」)落幕,一如所料中共總書記習近平連任並第三度擔任國家主席,李強繼去年「二十大」晉身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後,亦順利接替李克強出任國務院總理。由於習近平突破了不成文的十年任期,外界除了如常關注內政,包括李強日後掌管經濟的剩餘權力,以及國務院的改革派官僚的去留,外交也成為焦點。中美關係近年不斷惡化,兩國全方位競爭,台灣主權問題各不相讓,兩國官員亦互相指控責任全在對方。習近平是次出席兩會期間的活動時,更罕有公開直接批評美國全方位「遏制、圍堵、打壓」中國,使中國各方面的發展備受嚴峻挑戰(有關說法只出現在新華社的中文稿,英文版本沒有提及「遏制」和「美國」),可見兩國已經勢成水火。筆者在二○二二年一月曾在本刊撰文提及,中共「二十大」一中全會上習近平去留及人事布局,或決定美國「挺台抗中」的速度,如今習近平實際上終身掌權,官僚人事全面配合國進民退政策,加上(就在筆者出版上述文章後僅兩個月)發生了改變全球政治形勢的俄烏戰爭,而中國經過一段時間考慮後,決定援俄抗烏(及美國),中美關係固然不再可能修好,兩國在台灣以至全球政經秩序均針鋒相對,即使短期內發生戰爭或小規模衝突的機會仍然不大,無疑雙方現正為日後交戰作認真準備。
中俄同盟取代中美合作
俄烏戰爭爆發初期,中國一度處於尷尬位置,理由是俄羅斯擴大佔領烏克蘭東部甚至派兵進攻基輔,有違中國反對侵犯別國領土主權和主張不干涉別國內政兩大原則,但隨着戰事曠日持久,俄羅斯在烏克蘭頑強防守下不但久攻不下,隨着烏克蘭獲北約不斷增加軍援,俄羅斯在戰爭初期攻下的部分戰略位置,甚至被烏克蘭反攻收復。俄羅斯在戰事中曝露了戰備、士兵訓練和後勤支援追不上時代,前線只能倚靠與總統普京關係密切的華格納集團(PMC Wagner)以人海戰術與烏軍長期戰鬥,再配合伊朗提供的無人機反擊烏軍使用的土耳其製無人機,財政上主要有賴中國和印度大舉購入原油和天然氣,突破西方的經濟及金融制裁措施。俄烏戰爭導致俄羅斯國力嚴重耗損,一旦普京的管治合法性被質疑,對中國而言並非好消息,原因是中國無法保證(現階段也沒有能力介入)接替普京權力的下任俄羅斯領袖能否繼承普京的管治威信,而假如發生政變並出現了親西方(或起碼不主張與西方對抗)的俄羅斯政府,中國便會登時陷入地緣政治被圍堵的局面。習近平與普京此刻唇齒相依,而俄羅斯國力衰退將使中國主導日後中俄關係的話語權,故此當習近平在第三度出任國家主席後,旋即到訪俄羅斯與普京會面,向外界宣示中俄同盟對抗美國,並正式為中國在俄烏戰爭中表明立場。自鄧小平以來主張的中美合作外交路線,就此終結。
台灣及南中國海主權互不退讓
台灣主權問題一直是中美兩國最敏感的議題,多年來雙方分別透過「九二共識」和「戰略模糊」(strategic ambiguity)建立迴旋空間,避免引發衝突。可是,台灣總統蔡英文把握了習近平發表《告台灣同胞書》四十周年演講,以及二○一九年香港《逃犯條例》修訂草案示威風波合共所引發的反中情緒,成功擊敗藍營及主張友中的韓國瑜,連任總統一職,進一步削弱了國民黨及紅統力量的聲勢,同時鞏固了對美關係,導致台灣與中國越走越遠,與美國越走越近。身為反中急先鋒的美國民主黨資深大老佩洛西(Nancy Pelosi),在二○二二年卸任眾議院議長(並不再尋求擔任此職)前夕,首次官式訪問台灣,是繼一九九七年的金里奇(Newt Gingrich)後,再有美國政壇權力第三號人物到訪這個中美雙方兵家必爭之地。北京最終沒有辦法阻止佩洛西到訪台灣,但中國也日益加強軍事干擾及威嚇台灣,向美國表明不會在台灣主權問題上退讓。至於美國方面,軍方、國會、情報官員,以至與華盛頓關係密切的智庫,均陸續預測中國何時派兵攻佔台灣,甚至為可能發生的台海戰爭做沙盤推演,包括估算美國和日本如何支援台灣、戰爭的歷時長度,以及不論成敗對中國政府的影響力。
南中國海主權問題也是中美的重大分歧,但由於涉及東南亞、澳洲和太平洋島國的立場,擦槍走火的程度不及台灣問題,中美雙方至今仍在合縱連橫,透過經濟及外交手段盡力拉攏大小國家支持,因此東南亞、澳洲和太平洋島國的政局變化近年成為外界焦點。對這些國家而言,同時保持對中美友好或不靠邊,一直以來均是最佳選擇,可減少被捲入大國政治紛爭,但由於中美一旦為台灣問題發生衝突甚至全面戰爭,雙方對峙的範圍必然擴展至南中國海,因此東南亞、澳洲和太平洋島國日後對中美的態度,是決定台灣問題方向的關鍵因素。
美阻中國建立強大軍工複合體
美國國力至今一支獨秀,背後原因是獨特的軍工複合體制度,確保美國在軍事、科技、經濟和外交實力上保持優勢,助美國控制全球不少戰略資源和地緣位置。繼蘇聯後,中國是唯一有條件發展軍工複合體制度抗衡美國,但由於制度基礎建立需時,非一朝一夕可達成目標,中國在鄧小平至胡錦濤主政期間,縱使外交政策論述上由「韜光養晦」變成「和平崛起」(後來官方改成「和平發展」),期間亦發生過「六四」事件、台灣海峽導彈危機、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被北約空襲、南中國海軍機緊急迫降海南島、王立軍事件等風波,但大致上遵從對美合作(甚至忍讓)方向,不主動(或只是暗地裏)挑戰美國霸權地位,箇中原因是中國一黨專政下的軍工複合體模式,相比經過多次大小戰爭考驗的美國,不論在質量和運作上仍有所不及。
習近平執政後,開始不避嫌對內對外「亮劍」,一方面是加強黨內集權,另一方面是向美國展示實力,逐漸導致美國朝野陸續意識到,中國不單再沒有可能發展西方民主制度,甚至在政治、經濟、軍事、科技及意識形態方面均在動搖美國霸權地位,特別是中國的超限戰(unrestricted warfare)策略。自從中國全國人大修憲廢除國家主席的連任限制,實際上確立習近平終身執政後,美國亦開始實施針對中國的各種政策,並游說盟友合力阻止中國擴展政經及軍事實力。新冠肺炎於二○二○至二○二二年在全球肆虐,期間展示了中國在全球供應鏈掌握了重要的戰略位置,使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擔心,導致美國加快游說盟友合力阻止中國擴展政經及軍事實力,當中成功說服台積電到美國設廠,以及制定一連串涉及半導體製造技術的法律,期望透過加強控制美國及其盟國的半導體產業發展方向,扼殺中國發展抗衡美國軍工複合體的能力。對此,習近平選擇了更加集權,更快換走經歷了中美合作年代的大小官員,更進一步利用國企或國有化措施,取代民企或外資,牢牢掌握各個涉及國家安全或可用作對抗美國的軍民兩用產業。
爭奪戰爭與和平話語權
兩會結束後不久,沙特阿拉伯與伊朗在中國的最後階段斡旋下,於北京簽署中沙伊三方協議,沙伊兩國恢復自二○一六年斷絕後的外交關係。沙伊兩國會否因此緩和彼此多年來的衝突關係,固然是一大疑問,尤其是雙方沒有理由或動機在也門內戰中退讓,同時單憑中國對於中東的穩定能源需求,能否確保沙伊兩國不把衝突升級,筆者也不看好,但對於中國來說,沙伊復交協議在俄烏戰爭仍然持續下誕生,絕對是宣傳「中國締造和平」和「美國鼓吹戰爭」的黃金機會。事實上,中國在俄烏戰爭一周年前夕先後發表《全球安全倡議概念文件》和《關於政治解決烏克蘭危機的中國立場》,也是衝着美國自二戰以來主導的戰爭與和平話語權,嘗試說服西方以外的亞非拉國家甚至美國的盟國,不要輕易隨美國起舞,不要屈服於美國霸權而犧牲了主權利益獨立自主發展的空間。只要一日未發生台海或南海戰爭,中美將持續在公開場合,間接為托爾斯泰(Leo Tolstoy)的名著宣傳。
俄烏戰爭不但打破了世人對俄羅斯軍事實力的設想,也改變了基辛格(Henry Kissinger)和毛澤東無獨有偶促成、歷時近半個世紀的大國秩序。至於中美是否終須一戰,即使只是在台灣外島發生小規模衝突,筆者一如以往,認為一切只是時間問題。
(作者為香港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