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特輯
2024-3-1
二〇二四年三月號
少年點滴憶金庸(六神磊磊)

我在江西一個小小的縣城長大,那時候沒有互聯網,書籍也比較少,在喜歡上金庸小說後很長一段時間裏,至少近兩年吧,我都不知道金庸長什麼樣子。

直到初中三年紀,一個晚自習之後,發現學校門口的小書店裏忽然多了一本書,叫《金庸傳奇》,那是一本金庸的傳記,作者叫鍾曉毅、費勇。

那一刻,整個店堂的燈光好像都明亮了起來,我整個人都籠罩在橘黃色的光暈裏。時至今日已過去二十八年了,還清楚記得當時的心情,那種驚訝、歡喜、錯愕。更讓我驚愕的是書的封面是大幅金庸的照片,那是人生第一次知道金庸的模樣。

他穿著一件貌似是小說裏劉正風所穿的「醬色繭綢袍子」,戴着眼鏡,四方臉,面露微笑,非常溫和。因為毫無思想準備,我愣了一小會兒,才欣喜地接受了金庸的樣子。是的,這就是金庸,金庸就應該長這樣。

小學校長脫口而出的兩個字

幾天後,我帶着攢下的錢買走了這本書。後來我自然明白了,那本書的材料並不算新鮮,在金庸的傳記裏也只屬一般,但當時我並不知道,也不關心,別被他人買走才是最要緊的。

那時,沒有人支持一個中學生看金庸小說,無論是家長,還是老師。連向來最散漫超脫的父親發現我讀金庸,也瞬間面露鄭重,說:「你看書還是要選擇一下,這種書就不要讀了。」整個學生時代,唯一一次師長的對金庸模棱兩可的評價,來自一名小學校長。

那是一次大型會考,考場設在我中學對面的第二小學。下午開考還早,我坐在砌磚抹水泥的乒乓球台上看着那本《金庸傳奇》。忽然二小的賈校長路過,好奇地把書從我手中拿了過去,看了一眼封皮,脫口而出兩個字:我操。

然後把書塞還給我,自顧走了。

那是含混不明的一句粗話,我至今都不知這位校長那句「我操」是什麼意思,是感慨這位中學生興趣廣博?還是感慨這孩子不知死活,都大考了還在看金庸?很想回鄉再找到他,問問他當時的本意,但多半他早已忘了這件小事吧。

九十年代社會氛圍已經日趨開放,但愛上金庸,仍然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天然要背負許多。在當時的鄙視鏈裏,「武俠小說」只比「言情小說」好一點,仍然屬於被瞧不起的最底層。

「聲援金庸,批判何滿子」事件

有一次《光明日報》上忽然登出來學者何滿子的文章,批評金庸小說是「為舊文學續命」,並且說「可知它(武俠小說)和新文化抗爭中所起到的凶狠作用」。而這張報紙的這一版恰恰貼在教學樓下的報欄裏,被我讀到了。

那是一九九九年,我十五歲,當時的心情自然是抑鬱難伸的。回想起來倒也好笑,我最難過的倒不是金庸被扣那麼大的諸如「和新文化抗爭」、「拖思想解放和群眾覺醒的後腿」、「助長並綿延舊勢力」的帽子,而是當時那些批評金庸的人包括何滿子在內,一眼即知從來沒有讀過金庸小說。王朔則只讀了盜版的《天龍八部》第一冊,極有可能沒有讀完。為什麼金庸就活該被從沒被讀過的人批評呢。

那天放學後我沒有回家,留在教室給《光明日報》寫信,寫了厚厚一遝信紙。信裏說:何滿子老師講文學要呼喚「人文精神」,要講民主,要讓人不要沉迷好皇帝和清官救命,可他並不知道金庸的《笑傲江湖》恰恰就是講人文精神的,講讓人不要沉迷皇帝和清官的,好比東方不敗救不了大家的命,便換了任我行上台,大家歡呼雀躍,最後卻發現比東方不敗還更糟糕。這難道不是讓大家放棄對救世主和清官的幻想嗎。

信寫好之後,我在信封上大大地寫上「聲援金庸,批判何滿子」,忿忿地寄到《光明日報》社,自然是石沉大海。多年之後和《光明日報》的朋友說起這件事,都當成是笑談。

金庸是為我說話的

說了這些趣事,便想到前不久去到一所中學,有孩子問:磊磊你小時為什麼喜歡金庸小說呢?是因為它有許多傳統文化知識嗎,還是覺得它豐富、深刻?

誠然,在「辯駁」何滿子先生的時候,我拼命要把金庸小說說得深刻些。你指責我的偶像不夠革命,我便要說他革命;你指責他不夠進步,我便要說他「進步」。但真心而言,少年時喜歡金庸,大概還是因為一個理由:我覺得金庸是為我說話的,而課文裏幾乎絕大多數文章都不是為我說話。

從小到大也學了許多課文,被指定了一些書目,多數無疑是優秀的文章,但它們似乎都是為大人說話,被精心選擇來替大人教育我們的,告誡我們不可這樣、不可那樣,而要這樣、要那樣。但金庸小說我覺得是替我說話的。

譬如楊過,他被大人輕蔑,就像少年的自己遭了輕蔑;他糟了白眼,就像自己遭了白眼。柯鎮惡的凶霸霸,黃蓉的世故與算計,彷彿都是自己遇到過的懷着鬼胎的大人;郭芙就像是優越得瞧不上自己的姑娘,大武小武就像是她狗模狗樣的跟班,還戴着學生幹部的「幾道杠」(那是有特權並被老師器重的標誌)。作為一個少年人,遭遇的許多不平,許多的勢利眼—無論是真實的還是自己因誤解而憑空想像的—都在金庸小說裏找得到,金庸彷彿在替我說話,做我的代言人。

甚至,他能明白少年人心底最細微的東西,譬如小楊過,當初心底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郭伯伯,我不想和臭道士學功夫,我想跟你學。」但這句話始終沒說出口,因為少年的矜持和自尊,因為你太太、你家人瞧我不起。這些少年心事,沒有別的課文撫慰到,只有金庸。

他明明離我如此遙遠,香港,在我當時的概念裏那是一個極遠極遠的地方,但透過文字,他又離我如此之近。

如今金庸誕辰一百年,辭世也已有六載。作為一名讀者,我與他的距離此刻只會比江西小城和香港更加遙遠。唯有拿起熟悉的書本,再讀到楊過、令狐冲的故事,恍惚之間會穿越時空,彷彿又身在放學後的校園,外面陣陣蟬鳴,樓下報欄裏貼着《光明日報》,登着批評金庸的文章,我已忿忿地寫好了信,到處找《光明日報》的地址。又忽然,穿越到十年前的二○一四年,金庸還在世,偶爾讀到了我寫的聊他小說的文,脫口而出《鹿鼎記》的台詞:

「英雄所見略同……呸,這小子是什麼英雄了?」

(作者為自媒體原創作者,微信賬號「六神磊磊論金庸」在二○一八年和二○二一年被評選為年度最具影響力自媒體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