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物
2016-3-31
二〇一六年四月號
良心記者戴煌 (邢小群)

戴煌,崇高記者中的空谷足音,其去世,教人懷緬。(資料圖片)

 

二○一六年二月十九日,戴煌病逝,享年八十八歲。一棵良心大樹轟然倒塌,中國新聞界似乎告別了一個時代。
戴煌十六歲參加新四軍,後作為新華社記者採訪朝鮮戰爭,以報道羅盛教聞名於世。一九五四年派駐河內,與越南領導人胡志明私交甚好。胡志明反對喊「萬歲」,批評中國招待外賓的酒菜過於豐盛,儘管賓主早就吃得齊脖子了,但海參、魚翅、對蝦、鮑魚還是大盤大碗地往上端,有些幾乎又原封不動地撤了下去很浪費,戴煌深受觸動。回國後,他撰寫萬言書,反對「神化和特權」,成為思想先知。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胡志明親自出面為戴煌說情,中共置之不理。


伸張正義:由得心應手到死不瞑目
戴煌被發配北大荒監督勞動,妻離子散。一九六二年七千人大會後要搞「右派」甄別,在組織動員下,戴煌寫出申訴,卻被說成向黨進攻。一九六四年戴煌被開除公職,押送勞改,九死一生,直到胡耀邦平反冤假錯案才重見天日。
戴煌重操記者舊業,一再為平反冤假錯案大聲疾呼。他為死去的冤魂昭雪,比如國徽浮雕作者高莊、思想烈士李九蓮;他為活人洗冤,比如被誣「在毛主席身邊安裝竊聽器」的丁兆甲、最高人民檢察院認定無罪卻被地方逮捕的閻少卿;他為正義鳴不平,比如作家古鑒茲的小說《窮棒子王國》說了真話,卻在法院敗訴;他揭露地方官員違法亂紀,直刺涼山州的權力網。他應杜導正之邀撰寫的長篇力作《胡耀邦與平反冤假錯案》在《炎黃春秋》和《南方周末》連續發表,更是「六四」後媒體為胡耀邦脫敏的先聲。
戴煌在七十歲以前有十幾年,伸張正義還算得心應手,有所收穫,以後的努力,卻屢屢碰壁,死不瞑目。他深入河南農村調查農民曹海鑫的冤案,向最高人民法院呼籲刀下留人,曹海鑫還是被秘密處決。他又與方成、李普、杜導正、邵燕祥、張思之、牧惠、謝和庚、藍翎等文化界名人著文為曹海鑫申冤,最後亦無果而終。山西記者高勤榮曾揭露山西運城耗資兩個多億製造假滲灌,遭到地方當局報復,被構陷入罪,判刑十二年,戴煌聯繫朋友,通過媒體,通過多位全國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為之鳴冤,高勤榮還是身陷囹圄。大環境出了問題,中國的左拉(Emile Zola),面對中國的德雷福斯案,只有無奈!(一八九四年九月,一名法國猶太裔軍官德雷福斯(Affaire Dreyfus)被誤判為叛國,法國社會爆發嚴重的衝突和爭議。著名作家左拉在《極光》報中發表了寫給法國總統福爾的《我控訴》(J'accuse)來聲明德雷福斯的冤枉。)


當媒體必須姓黨
戴煌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撰寫《胡耀邦與平反冤假錯案》,出書的版稅捐給了湖南瀏陽耀邦中學,《炎黃春秋》的稿費到死都沒有領取。報道曹海鑫的稿費全部存起來,連本帶利全部捐給曹的遺孤上學。
戴煌辭世之時,恰逢習近平視察新華社、《人民日報》、中央電視台之日。一時間,「媒體必須姓黨」的口號響徹雲霄。過去記者還以內參管道反映國是民瘼為榮,戴煌為民請命的內參曾引起中央領導人反饋,也受到同行的讚賞和敬重。如今連內參反映真情都被視為畏途,公開說出真話更是難上加難。像新華社內蒙古分社記者湯計,能夠持續通過內參推動「呼格吉勒圖殺人案」翻案的情況已經十分罕見。更多地是看到記者報道官場劣迹,接二連三地被捕。在權力威懾和利益誘惑雙向夾擊之下,媒體人已經習慣於投上所好,發出阿諛之聲,加入歌舞昇平的合唱。
二月二十四日,戴煌的遺體告別儀式在八寶山舉行。我在現場見到了他的生前好友、新華社同事楊繼繩。楊繼繩的大著《墓碑》剛獲哈佛大學尼曼學會「萊昂斯新聞良知與正義獎」。楊繼繩要去領獎,被新華社勸阻,只好以書面講稿回應頒獎機構。楊繼繩的講稿開宗明義,這樣評說記者職業:

這是一個卑鄙的職業,這個職業可以混淆是非,顛倒黑白,製造瀰天大謊,欺騙億萬受眾;這是一個崇高的職業,這個職業可以針砭時弊、揭露黑暗、鞭撻邪惡、為民請命,擔起社會良心的重責。這是一個平庸的職業,迴避矛盾,不問是非,明哲保身,甘當權勢的喉舌;這是一個神聖的職業,胸懷天下,思慮千載,批評時政,監督政府,溝通社會,使媒體成為立法、司法、行政之外的第四權力。這是一個淺薄的職業,只要能夠寫出通順的記敍文,不需要多少學識,不需要卓越的見解,聽話順從,就能如魚得水;這是一個深不可測的職業,記者不是專業學者,他需要從整體上研究社會、把握社會,無論有多麼淵博的學識、有多麼卓越的洞察力,在複雜多變的社會面前,都會感到學力不足,力不從心。這是一個舒適而安全的職業,出入於宮闕樓台,行走於權力中樞,燈紅酒綠的招待會、歌舞昇平的慶典,訪大官,見要人,春風得意,風光無限。如果用文章與權勢投桃報李,今日的書生可能是明日的高官,今日窮酸可能是明日的富豪;這是一個艱難而危險的職業,且不談穿梭於槍林彈雨中的戰地記者,就是在和平環境中,調查研究,探求真相,跋山涉水,阻力重重,除暴揭黑,千難萬險。一旦觸及到權勢集團的痛處,不測之禍從天而降。是卑鄙還是崇高、是平庸還是神聖、是淺薄還是高深,在於從業者本人的良知、人格和價值取向。真正的職業記者會選擇崇高、神聖、深刻、兇險,鄙視和遠離卑鄙、平庸、淺薄、舒適。然而,在卑鄙與崇高、平庸與神聖之間,沒有鴻溝、沒有高牆,黑白之道,全憑自己把握。如果一腳踏進了黑道,就會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自己寫的白紙黑字,是永遠抹不掉的證據。「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這條黑色定律在記者職場十分盛行。要不被這一黑律逼向卑鄙之路,就得無所畏懼,勇於獻身。

這番話不是為戴煌而寫,卻恰當地揭示了戴煌一生的意義。戴煌,崇高記者中的空谷足音,他走了,卑鄙在傳媒領域肆意蔓延,四顧神州,不亦悲夫?

(作者是內地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