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物
中國歷史源遠流長五千年,青史留名的都是帝王將相、英雄好漢、草莽綠林、才子佳人等凡此成大事者,平頭百姓普通勞工人民群眾芸芸眾生都湮滅在浩瀚的歷史洪流中。的確,一個家庭的歷史僅是中國浩瀚五千年歷史中的一粒塵埃,不足為奇不足說道。但是一個國家正是由無數家庭組成,無數家庭的悲歡離合正反映了一個時代的盛衰榮枯,歷史也正是這樣代代相傳承先啟後。有家才有國,才有歷史那些事兒。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難取捨。我的父親母親我的家,故事不多,相伴人間萬家燈火,宛如平常一段歌,恩怨忘卻,留下真情欲說還休。
母親嫁了個「蒙騙」她的男人
我的父親叫沈淮平,一九二○年春節前誕生在江蘇省盱眙縣官灘鎮沈巷村。這是蘇北農村一個小村莊,不遠處是中國五大淡水湖之一的洪澤湖,中國七大江河之一的淮河從縣城經過,沾上一點兒漁米水鄉的邊兒,在蘇北這塊貧瘠的土地上,算是稍微富足之村莊。父親生長於淮河邊,參加革命後將自己名字改成淮平,以誌不忘故鄉。父親的父輩們兄弟六人,勞動力很強,父親是長子長孫,他的父親和叔輩們一起農耕勞動,供父親讀書,父親平日只作輕微勞動,且吃穿優於其父與叔輩們,算是家族寵兒。好在父親聰明,書讀得不錯,但鄉村私塾條件有限,古文毛筆字等傳統倒是一直秉持,所以父親寫得一手好文章也練得一筆好字。父親青年時期,也就二十歲左右,正值抗戰初期的一九四○年,新四軍來到父親家鄉,宣傳抗日徵招人員,父親報名參加新四軍,因為是當地人,經過短暫培訓,委任村長,估計也就是徵糧徵兵之類的工作。一九四一年,父親加入中國共產黨,又升到盱眙的崗村區當區長,當時的區委書記叫楊布,時年十六歲,比父親小四歲多(楊沈兩家此後結成秦晉之好)。一九四三年,抗戰由相持階段轉入反攻階段,崗村區的黃花塘成為新四軍軍部所在地,軍部駐紮黃花塘兩年零八個月,因此崗村區的工作特別繁重,父親與戰友楊布並肩工作,迎來一九四五年抗戰的勝利。一九四六年,國共內戰爆發,國民黨有美國作後盾,仗着美式裝備大舉向解放區進攻,父親的家鄉蘇北抗日根據地遭到國軍反攻倒算,新四軍迎來相當艱苦的環境,裝備落後,人員不足,土布軍裝,食不裹腹。此時接到命令,為避國軍鋒芒進行戰略轉移,離開家鄉大步北撤到山東去。這時革命隊伍中有一部分人戀家,小日子過得正舒服哪願意跟部隊北撤?於是有一小部分人就動搖,放棄革命回家了。父親當時的戰友中就有這樣的人因為不肯北撤回歸家庭過小日子,解放後他們都悔不當初。父親堅持信仰,堅定地跟着新四軍北撤至山東,後改為華東野戰軍,一九四九年改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軍,自此以後就一直留在軍隊中。父親在解放戰爭期間屬華東野戰軍,參加過孟良崮戰役、淮海戰役、渡江戰役,直至南下福建準備參加解放台灣的戰役,惜最終未能實現。
南下福建後,父親又成了家。之前在老家曾娶過妻生過兒女,但由於歷史和現實的原因,和許多南下幹部一樣拋下老家妻子另娶有點文化的城市兵,我的母親就是這樣被父親「蒙騙」嫁給了他,對此母親很不甘願,此後家中但凡有爭吵,父親始終處於下風,原因蓋出於此。
外公是聞一多同宗堂兄弟
我的母親叫聞佩華,一九二八年出生在湖北鄂城葛店一個大地主家庭,她的父親叫聞汝賢,關於他的生平,網上記載聞汝賢(一九○二—一九八六),又名聞一,童年讀私塾,一九一八年赴省城讀初中,後越級跳入高中。十八歲時因不滿父母包辦婚姻出走上海,先後就讀於私立文生氏英文專科學校、上海國民大學中文系。畢業後由妹夫資助留學日本,攻讀明治大學新聞系,獲碩士學位。一九二六年回國,聞汝賢先後執教於漢口、宜昌等。一九三○年擔任武漢科學實驗館指導員、館長,後供職《江漢日報》社。一九三六年赴任新加坡商務參贊。一九三九年到四川,任國民黨抗戰軍官補訓處書記,次年夏被選送國民黨中央團校受訓,結業後歷任中美煤化公司襄理、中央糧食部專員、中央宣傳部科長、宣傳部編審室編審。此間,他積極從事抗戰工業,業餘寫下了不少詩賦文章,記述了從事抗日的活動,反映其憂國憂民的思想。抗戰勝利後,聞汝賢被派任國民黨安徽省參議、省新聞處長,曾參與清查、整肅、處理漢奸的工作,時常為《皖報》撰寫社論、評論等。一九四七年調任南京《和平日報》總社主筆,不久又任南京《中國時報》社副社長、上海《真實晚報》社社長。一九五○年秋出走香港,轉赴台灣。到台灣後,聞汝賢漠視仁途,矢志教育,先後任台灣農學院、國民黨陸軍官校、東吳大學、師範大學等校教授。教授之餘,潛心著述。《中國糧食概論》、《讀詞偶得》、《詞選》、《詞牌彙釋》、《潮生人語》、《新聞學概論》、《新聞資料管理》等已刊行。晚年,聞汝賢隻身獨處,心地倍感淒涼,性情愈加孤僻,不願與「勢利之世人」來往,曾一度削髮入廟,參禪悟道,返家後亦念佛打坐,最終在憂鬱中辭世。對這個評價,我甚至覺得有美化之嫌。這裏須補充一筆,中國現代文學史著名詩人聞一多與聞汝賢是同宗堂兄弟。
其實有關聞汝賢的印記,在母親的心裏,也只是定格在一九四九年他四十七歲孤身赴台之時。母親小時候在老家,和她的姐姐及母親一起生活,她的母親也正是她父親所說的不滿包辦婚姻中的女方,可想而知,母親的媽媽是怎樣不幸的女人。她為他生了兩個女兒,還要為他服侍孝敬他的爹娘。他卻以反封建禮教自由戀愛為藉口,又以無子無以為大作幌子,在蘇州又娶妻生子。最後挈婦將雛未成行,孤身赴台心茫然。晚年他的心境正是:「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最後終因兩岸阻隔,一個人客死異鄉。每想到此,我覺得這是何等殘酷,何等淒涼。
母親的出身羞於對外人言
在母親小時候,她父親回了一趟湖北老家,看母親眉清目秀,生性聰慧,於是帶母親到他為官的蘇州上學讀書。那時母親也已十來歲了,年齡大只能由小學跳到中學讀。據母親說,她記憶力驚人,死背硬記居然讀到班級學霸之位。當時母親住在蘇州的家裏,她父親月入三百大洋,生活很優渥,彼時小娘相繼生下四個同父異母的弟妹們。但其實母親在這個家並不受待見,畢竟是大婆生的外來鄉下妹,家中一個弟弟就經常捉弄母親,她時不時還要洗全家人的衣服。轉眼到了一九四九年,母親讀到高二,此時國民黨潰敗而解放軍以秋風掃落葉的速度迅速南下。在歷史的轉折關頭,母親的家庭面對一個重要抉擇,是迎接改朝換代的共產黨領導的新中國還是追隨國民黨蔣介石退守台灣?這時母親也面臨重大抉擇,國民黨青年軍在蘇州徵兵赴台,她的同學有的報名跟着走了,大多數同學在觀望,母親也在觀望猶豫不決。她的父親決定帶領全家去台,包括我的母親。但是她的小娘不肯,不願意母親一起去。她父親不捨說,母親學習這麼好,將來有出息,堅持帶她走。爭論數天沒有結果,卻等到了解放軍大軍揮戈南下的腳步,華東野戰軍第十兵團二十八軍殺到,她父親一人隻身倉皇出逃,丟下全家老小在蘇州。解放軍第二十八軍也在蘇州徵兵,母親這時異常堅定地報名參軍,跟着解放軍一路急行軍南下步行到福建。為什麼母親那麼堅定地跟着解放軍走?我想,原因只有一個,她的父親走了,這個家她是無法呆下去了。
母親在南下行軍途中,一路風餐露宿。這個來自蘇州城市的女生,有着堅強的意志和超出凡人的吃苦精神,表現優異,被組織欲發展入黨,她的自傳都已寫好上交了,就差舉行儀式。當然她的個人歷史清白,從學生到參軍入伍,一目了然,但她的家庭出身可就複雜了,也可算是人民公敵吧。很多像母親這樣的人也在部隊上,也面臨這種尷尬的時候,上級於是一刀切全部停止入黨,以後再說。從此母親追求入黨的願望再也沒實現,她再努力再積極都沒用,因為以後對家庭的審查愈來愈嚴格了,她的家庭出身的確太糟糕了。那個時代,母親的出身不僅羞於對外人言,更恥於和旁人道。
父親和母親的交集就發生在二十八軍。一九五○年解放軍整編,父親編入二十八軍八十三師,母親也在二十八軍。作為高中學生參軍,母親的文化水平頗高,寫得一手好字,在機要股工作,屬機密性質。其實按母親的家庭出身,本來是沒有資格做這些機密事情的,所以之後要進行鎮反三反五反運動。那時二十八軍軍隊幹部的檔案大多由母親抄寫,包括父親的檔案。當時軍隊一直在備戰欲解放台灣,故抗美援朝爆發,福建的軍隊按兵不動,只有少部分抽去朝鮮戰場。也算進入和平年代吧,父母親於一九五一年結婚,以差不多一年一個的速度一連生了四個孩子。我們四個子女的名字中間都是「向」字,其實隱藏着父親家鄉沈巷的諧音,也是父親對家鄉的致敬,綠葉對根的情誼,做人不能忘本。
階級異己分子與國民黨殘渣餘孽
解放台灣未成,一九五六年父親從二十八軍八十三師政治部副主任任上調入福州軍區政治部;一九六二年調入大區工程兵司令部;一九六五年由大區選調軍隊優秀軍官晉京觀禮國慶慶典,父親榮列其中,很受重用;一九六六年卻被宣布轉業。實情是本來父親並不在轉業名單中,剛好他出差不在,知道被轉業的某人聽到消息馬上找人疏通,於是父親被頂上名單(所以說關鍵的時候人要在位置上)。從履歷上看父親仕途還順利,其實他受到很嚴重的挫折。軍隊在一九五五年頒授軍銜,父親授予中校,兩槓兩星,一九六二年又頒授一次,本來父親可升至上校,兩槓三星,但由於被翻查曾有過右傾言論,故沒升成。第二個挫折就是轉業,父親出差回來後也找了大區副政委廖海關,可惜他回來太遲,來不及了。父親定級行政十三級到福建省委工作,也算是一個高幹,高幹中的最低級(後來粉碎四人幫後有過一次調級,父親升到行政十二級)。緊接着文化大革命爆發,我們一家從此陷入苦海。
說到母親,她於一九五五年轉業至地方,在人民銀行信貸部門工作,由於父親軍幹身份,她過得也挺順利。其實新中國建立之後,一路清洗階級隊伍,從三反五反清除反革命到反右,再到文化大革命,一個接一個的運動,每一次都很嚴酷,像母親這種家庭出身,地主階級,國民黨偽政府官僚,她父親還不知去向,否則定被人民政府槍斃。那是分分鐘上緊箍咒的,並且隨時完蛋,但正是因為父親的軍隊幹部身份保護了母親。父親的家庭出身為貧下中農的下中農,我那時想,為什麼不是貧雇農呢,感覺有污點似的。父親給我憶苦思甜,這是學校必做功課,說什麼吃高粱米玉米面,我就想為什麼不是揭不開鍋沒飯吃快餓死呢。父親一路跟隨軍隊沒有脫離過,可謂出身清楚,身家清白。不過,這些都在文化大革命的狂風暴雨中被沖刷清洗後見污泥了,就算父親的歷史找不出任何毛病,也被安了一個階級異己分子。而母親,那就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國民黨殘渣餘孽,原來說下落不明的她的父親,被審查出來是逃到台灣,那就是國民黨特反狗崽子,罪名十分嚇人。
十年浩劫 十年人生自由
父母親為什麼在文化大革命挨整呢,說來話長。父親一輩子軍人,三野出身,大區司令員韓先楚來自四野,林彪老部下,也是赫赫有名的解放軍軍中戰將,父親對韓先楚提了點意見,可能是不滿吧,軍中也有幾個對韓有意見之人包括陳景三(時任大區副參謀長)時不時有來過我家,結果被打成反軍黑手。文化大革命期間,林彪最紅軍隊最吃香,反韓變成反軍,那就是往死裏整,為此父母親被關押在所謂毛澤東思想學習班整整十年有餘!失去人生自由整整十年有餘!人生又有幾個十年!父母被關,我們四個孩子被迫上山下鄉到農村,受盡苦難。直到一九七六年四人幫垮台,父母親重新工作,我的家庭才算團聚。正是這場十年浩劫,父親身體垮了,於一九八四年六十四歲過早地離開我們。我還記得父親的追悼會上,黑壓壓一片綠色海洋,都是他生前在大區政治部工程兵野戰軍的解放軍戰友們。父親始終是一個軍人!悲劇的是,他的子女無一例外地被排擠在軍人之外。
母親在五十六歲之齡失去丈夫,那時她身體不好提早離休。她是孤寂的,她每天去市場買東買西,然後送到每一個子女家中,聊以打發時間。她的子女或許因為當時還年輕,沒有體諒到一個也算中年且剛喪偶的母親的心理。現在,我真真切切體會到母親那時的心境了。作家龍應台說她的母親:「她不曾享受過人生,因為她的人生只有為別人付出。」這句話說的正是我的母親,也是全天下的母親。母親把她對子女的愛,從精神到物質,毫無保留地全給了子女。此情可待成追憶,好在母親堅強樂觀地活到九十歲,於二○一八年四月二十二日去世。
謹以一個家庭的視角,審視這個波瀾動蕩的時代,並以此文悼念我的父親母親。
(作者為本刊特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