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物
2019-9-28
二〇一九年十月號
陳璉被革命吃掉的人生──〈母親的閨蜜〉之一(沈 寧)

當下中國,有個新詞,叫做閨蜜。我猜想,所謂閨蜜,指女孩子年輕時候交的親密朋友,可以無話不談,實實在在地交心。一般而言,孩子們在青少年時期,相互尚無利益關係,所以交友比較純真,因而也會比較長久。待年紀稍長,有了排名就業升級漲薪等現實考慮,人與人之間,便多了相互戒備和防範甚至競爭陷害,友情漸漸淡漠,再少真誠友誼了。

女人是必須有閨蜜的。男人可以有朋友,但大多不至親密到無間。古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男人之間很難做到無話不談。因為男人遇到事情,總會把情緒感受壓在自己心底,不肯輕易對外吐露,生怕表現出自己軟弱。男人常常嘲笑別人的一句話是:你怎麼跟娘兒們似的。女人不一樣,女人本來情感比較細緻,心理也比較脆弱,大多難以獨自承受情緒的煎熬,總要找個地方傾瀉。而她們身邊的臭男人,理解不了女人的心思,也不願聽女人絮叨,所以女人只好找別的女人訴說,一把鼻涕一把淚。因此女人必須有閨蜜,可以隨時隨地吐露心事,尋求慰藉。

我的母親一生中,有幾個閨蜜。母親上小學時候,中國正處於極度戰亂時期,常年逃難,東奔西跑,每所學校讀不過兩三年,很難交到朋友。抗戰爆發之前,外祖父在北京大學做教授,母親小學到初中在北京連續讀書幾年,生活比較安定,交了第一個閨蜜。母親幾十年後還記在心裏,對我講過幾次,她叫姜碩賢。可是沒多久,姜碩賢跟隨她的男友,雙雙奔赴延安,參加共產黨。母親後來給姜碩賢寫過好幾封信,一直接不到回音,不知是姜碩賢在延安收不到母親的信,還是她不能給母親回信。母親一直忘不掉她,心裏也一直很難過。

母親高中在香港讀書,高二時候,以同等學歷,報考西南聯大獲得錄取,離開香港,到昆明去讀大學。她在香港的兩年高中期間,交到一個閨蜜黃泳薺,我們稱她黃阿姨。黃阿姨是香港人,老老實實讀到高中畢業,才考上西南聯大,比母親晚了一年。而黃阿姨到昆明的時候,母親為與家人團聚,已經轉學到重慶中央大學去了。

除了初中時代北京的姜碩賢和高中時代香港的黃阿姨,母親的其他幾個閨蜜,都是在大學裏交到的。

陳璉與父親的青春交往

母親的閨蜜中,第一個要說的是陳璉,因為最具中國特色。在我看來,所謂中國特色,即人與人的一切關係,都受到意識形態的種種污染,人性和友情,都被政治立場所傷害甚至泯滅。

據父親母親描述,陳璉臉圓圓的,常常帶笑,言談舉止文靜中含着活潑,嫻雅中透着聰慧,即是大家閨秀,又平易近人。上世紀五十年代,母親與陳璉同在北京生活和工作好幾年,卻因為政治原因,一直未能見面。我也從未見過陳璉,沒有當面叫過她一聲阿姨,很是遺憾。

雖然陳璉是母親的閨蜜,但她與我的父親相識更早,而且兩人曾有過一段甜蜜的初戀。陳璉是陳布雷先生的小女兒,布雷先生是浙江慈溪人,與沈家是同鄉。嘉興沈家,上溯五代之祖,於明末年間,由浙江慈溪沈師橋故居遷到嘉興。布雷先生的兩位女公子陳琇和陳璉,與我的父親在杭州師範同學。陳琇與父親同班,讀高中師範科,陳璉比父親低一班,讀幼稚師範科。父親說,布雷先生的夫人因生育陳璉難產故世,布雷先生十分悲痛,給小女兒起名憐兒,意思是每每看到她,便會涕淚漣漣。

當時杭州師範學校管理非常嚴格,父親和陳璉雖然相互認識,見面講話並不多。但父親對美麗的陳璉,一直很仰慕。他十六歲,讀高二那年,冒險給陳璉寫了第一封信。不想很快接到陳璉的回覆,於是兩人開始青春的來往。父親高中畢業,回鄉教書。同年陳璉叛逆家庭,拒絕做幼稚園老師,轉學到杭州高級中學讀書。陳璉轉學,父親不覺驚奇。陳璉曾經對父親說過,她絕對不學做飯縫衣這些傳統女人的事情。第二年父親到上海參加普通文官考試,被錄取,分發上海市教育局做實習員,繼而考入上海暨南大學歷史系。而陳璉則跟隨家庭,內遷陪都重慶,讀完高中。期間兩人繼續保持着密切通信,陳璉並開始表露對父親的愛意。之後,陳璉考入昆明西南聯大,接觸到中共西南聯大學生支部書記袁永熙,投身革命,她的少女柔情和人性溫馨逐漸淡漠乃至消失,與父親通信也開始斷裂。

太平洋戰爭爆發,上海暨南大學內遷福建,父親後又跟隨親戚,輾轉到達重慶,轉入中央大學外文系。陳璉的姐姐陳琇也在重慶中央大學外文系,可是父親因為在嘉興上海工作一年的關係,比陳琇低了一班。命運弄人,同一年陳璉也從西南聯大轉學到重慶中央大學歷史系,與父親再次同學。父親後來說,他看得出來,陳璉對於與父親重逢,起初十分興奮,經常來往,還常常隱晦地對父親講些革命道理,試圖把父親引上與她同一的人生道路。還曾借着幫父親找人補課賺些收入,介紹父親與中共地下黨會面。可是父親當時比較麻木,對政治毫無興趣,不為所動,陳璉終於明白父親跟她走不到一起,便與父親斷絕了來往。據一本名為《兩代悲歌》的書中記載,陳璉一直保存着父親寫給她的情書,用粉紅色的絲帶綑綁着,壓在箱底。

西南聯大的兩類人

正是陳璉選擇革命人生而逐漸淡漠與我父親戀愛的這段時間,她與母親相遇了。母親與陳璉同年考入昆明西南聯大,母親在中文系,陳璉在歷史系。我的外祖父陶希聖與布雷先生,同事多年,布雷先生長外祖父幾歲。兩個女兒家庭和身世都比較相近,來往自然密切,又曾一度同過宿舍,遂成閨蜜。後來兩人又同年轉學到重慶中央大學,繼續同學,一直保持友情。

當時的西南聯大,由兩類學生組成。一類是埋頭讀書的人才,像楊振寧李政道先生,還有我的母親和舅舅陶鼎來先生等等。這批人中有許多,後來都成了中國科技學術界的大腕,甚至獲得諾貝爾獎。母親最喜歡給我講的西南聯大故事,是她如何聽朱自清教授講課,她的作文如何經朱自清教授批改。每次提起,眉飛色舞。西南聯大另一類是進步學生、革命青年,陳璉乃其中之一。這批人中有許多,後來成為中共的領導者,北京政府的高官。雖然當時陳璉和母親志趣不同,接觸的人也不同,但是涉及到個人隱私的話題,比如談論杭州師範的經歷,與父親的親密通信等,陳璉自然無法與她的革命同志分享,便只能找母親私語。所以母親在西南聯大時,還沒有跟父親見過面,便已經從陳璉那裏,經常聽到父親的名字,也知道父親出身世家,是個英俊博學的翩翩君子。

西南聯大當時在中共地下黨的領導下,學生運動活躍,經常開展讀書會、歌詠會、朗誦會,辦牆報、印小報、上街宣傳、募捐、演戲,風起雲湧,甚至抗議教授上課,趕走校長等等。母親偶爾講到這樣的故事,我總會很覺吃驚。就我自己的親身所見所聞,上世紀五十年代,北京乃至全國各間大學,所有學生都是乖巧的綿羊,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學生運動,更絕對沒有學生敢公開抗議教授講課,甚至群起而把校長趕出校門。六十年代,中國爆發文革,確實也打倒過教授校長,但那場動亂跟西南聯大的學生運動南轅北轍,性質根本對立,不可同日而語。西南聯大的學生運動,目標明確,就是推翻國民政府。而文革時期的學生運動,則是響應偉大領袖號召,奉旨造反,目的恰恰是強化個人崇拜的政治威權。

母親對我講過,在重慶的時候,布雷先生和外祖父同在委員長侍從室工作,布雷先生是外祖父的頂頭上司。外祖母一家到達重慶之前,外祖父就住在上清寺布雷先生的樓上。母親轉學到中央大學之後,每到周末,總要迫不及待從中大所在的沙坪壩趕往重慶,與外祖父團聚。好幾次約陳璉同行,都被婉言謝絕。母親覺得奇怪,以為陳璉與布雷先生不大和睦,當時並不知道,陳璉那時已經是中共黨員,要跟自己的反革命父親劃清界限。我想,布雷先生那麼智慧的人,一定早已覺出女兒的背叛,只是愛女之情篤篤,不肯點破而已。

利用父親做臥底

人性遭到政治的侵蝕,便一定釀造悲劇。雖然陳璉極力躲避布雷先生,但中共卻要盡可能地利用她這層父女關係,從事政治軍事等等秘密活動。抗戰勝利之後,陳璉大學畢業,到北平教書,然後與黨內上級袁永熙先生結婚。根據延安的指示,他們在北平舉行盛大婚禮,利用布雷先生的地位,聯絡大批國民黨政要,開展地下工作。

很快事發,陳璉和袁永熙夫婦被北平警局逮捕,因為涉及到布雷先生的身份,二人被移送南京關押,交由國府處置。儘管政治立場對立,畢竟父女情深,布雷先生徵得蔣介石許可,出面將女兒保釋出獄。之後陳璉回老家慈溪,隱居一段時間。袁永熙出獄後,中共安排他在南京臥底,於是陳璉回到南京,繼續利用布雷先生的關係,從事地下工作。父親告訴我,在南京期間,陳璉多次開動布雷先生的座駕,為中共輸送機密情報,車子掛了特別牌照,軍警不敢阻擋。布雷先生自殺後,失去了利用價值,陳璉夫婦便接受指示,離開南京,轉移蘇北中共根據地。

父親回憶,陳璉在北平被捕,他和母親聽說了,十分吃驚。這時父親才明白,當初陳璉為什麼跟他斷了戀情,而母親也才知道陳璉為什麼不跟她一起去上清寺見父親。北伐戰爭的時候,母親六歲,見識過湖北農民運動殺人放火,也有過共產黨到家裏來逮捕外祖父的親身經歷。父親和母親無論如何不能相信,溫文爾雅的陳璉竟然會做了共黨。然而對於母親,陳璉還是陳璉,她的大學閨蜜。所以陳璉從南京轉移蘇北,途徑上海,母親仍舊招待她在狄斯威路自己家裏,小住幾日。

但是從陳璉離開上海之後,同母親再沒有見過一次面。

父親與陳璉 觀禮台上的重聚

時局驟轉,國民黨兵敗,外祖父跟着南撤台灣,中共隨即建政。陳璉和袁永熙雙雙進京,成為中共高幹。陳璉任共青團中央少兒部長,袁永熙做清華大學黨委書記。

一九五三年秋,父親獨自一人從上海調入北京,參與籌建外文出版社。為了表示對知識分子的重視,外文社發給父親一張票,請他十一那天,到天安門觀禮台,觀賞閱兵和遊行。同一個觀禮台上,人滿為患,父親卻偏偏與陳璉相遇。一個是中共的高官,一個是被限制使用的舊知識分子,地位懸殊,已如天壤。父親事後感歎,當時他看出陳璉初見他,瞬間露出喜悅之情,隨即收起笑容,寒暄幾句,匆匆離開。父親那時已稍稍懂些政治,能夠斷定陳璉迫於巨大的壓力,不得不努力擺脫歷史糾葛,拉開同父親的距離。母親聽了,表示同意,說是就像當年在重慶,陳璉有意與布雷先生盡量少來往一樣。

有了父親在天安門觀禮台上的遭遇,母親搬到北京之後,再也不敢去找陳璉聯絡。父親母親帶着我們,到北大清華去看望他們當年的教授,幾次提及想到袁永熙家去看看陳璉,終於一次都沒有去過。雖然見不到面,母親還是一直很關心陳璉的情況。母親在《人民日報》上讀到一篇有關陳璉的報道,大受鼓舞,便動手給周恩來總理寫了一封信,從而獲得特殊照顧,能夠在最封閉的年代,同台灣外祖父通信聯繫。僅此一點,我必須對陳璉阿姨表示最崇高的敬意。

這篇報道說:一九五六年二月六日,在北京召開的全國政治協商大會上,陳璉發表了一個講話。她講話之後,周恩來總理頭一個站起來鼓掌,於是受到中央關注,在《人民日報》上刊出陳璉講話全文:

我想以自己的經驗,對於知識青年,特別是社會主義敵對陣營裏的兒女們的進步問題,說一些意見。也許在座的有的同志知道,我是陳布雷的女兒。十幾年前,我也是一個懷抱着熱情和苦悶的青年學生,為了尋求抗日救亡的途徑,我找到了共產黨。黨把我引導到革命的道路上來,使我不但看到了民族解放的前途,也看到了社會解放的前途,我的苦悶消失了。我聽黨的話,工作着、學習着、前進着,我感到無比的溫暖和幸福。十幾年來,由於黨的教育,我獲得了一定的進步,我現在是青年團中央委員會的委員,並擔任着青年團中央少年兒童部的副部長。

從我自己走過的道路,我深深地感覺到:正是因為黨是以國家和人民利益為依據的,因此,它對於一切有愛國熱情的人,不管他是什麼人,都是歡迎和愛護的。可是我聽說,目前還有一些出身剝削階級和反動家庭的青年,為自己的出身感到煩惱,說什麼恨只恨閻王爺把我投錯了胎,我認為這是完全不必要的。假如說在解放以前,一個出身剝削階級和反動家庭的青年還比較不容易認清黨的話,那麼在今天,黨就像太陽一樣,普照着大地,撫育着我們每一個人。我們沒有辦法選擇我們的出身之地,但是,我們完全能夠選擇自己要走的路,只要我們認對了方向,而且肯於努力,在我們每一個人的面前,都是有寬廣的道路和遠大的前途的。

話雖然是如此講,掌雖然是這樣鼓,現實卻終究沒有這般美麗。

後來的陳璉

陳璉和袁永熙夫婦,曾為革命出生入死,甚至背棄自己的親生父親,但他們最終還是遭到中共內部的清洗。一九五七年袁永熙被劃為右派,撤去清華大學黨委書記之職,鋃鐺入獄。陳璉因此被迫離婚,離開北京,南下上海。母親聽說後,曾經難過了很長時間。

那個時候,母親在全國總工會編譯處任職,全總主席劉寧一在黨委會上宣布:陶希聖的女兒,不可能不是右派。只此一句話,母親成了右派分子。幸得編譯處同志力保,沒有被趕到甘肅勞改農場去送死。母親在辦公室每日忍辱負重,心頭壓抑的冤屈和憤怒,可想而知。但她為了保護我們三個孩子,終日不聲不響,維持着生活。多少個夜晚,母親忍耐不住心中的委屈,待我們都睡了之後,便朝父親傾訴。有時兩人會爭執起來,直到大吵,然後雙雙穿上大衣,跑出門去辦離婚。我們哪裏還能睡覺,都縮在床上等待父母歸來。我們曾經討論,如果父母分家,誰該跟隨父親,誰該跟隨母親。結果父親母親跑出去幾趟,到底沒有離婚,我們的家庭保存下來。

有兩次他們在吵架之中,我聽到母親哭訴,父親現在不得意,都是因為她,她的家庭出身,她對不起父親,她必須離開父親。母親說,如果當年父親堅持跟陳璉要好,最後能夠跟陳璉結婚成家,現在父親一定會過上好日子。每次聽見這個話,父親就會說那是無稽之談。陳璉在中大時候,已經是共產黨,直接受袁永熙領導,哪裏可能接納別人。

陳璉回到華東以後,消息越來越少。文革期間我借串連之便,到上海重訪故居。臨行前,母親特別囑咐我,設法打聽一下陳璉的消息。我在上海,曾到華東局去看大字報,可惜沒有什麼收穫。後來從小道消息聽說,陳璉在上海屢遭批鬥,不堪屈辱,同其父布雷先生一樣,自殺絕世。那時我父親關在牛棚裏,消息傳不進去,倒免了他傷心。

可母親獲知惡耗,許多天默默無語,神若有失,不可終日。我想母親一定是回想到她們各自的父親、她們兩人的同學生活、她們遭到政治污染的閨蜜友情,以及她們共同的不幸。

(作者為旅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