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物
2019-9-28
二〇一九年十月號
在愛荷華漫談歷史、文學與編輯──專訪瘂弦(潘耀明 訪問、李顯華 整理)

瘂弦憶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

潘耀明(下稱「潘」):你是第一屆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當時的情況是怎樣,跟現在有什麼不同?

瘂弦(下稱「瘂」):我有一篇文章寫IWP(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成立之前,當時主要是英文系,有很多學文學的人,他們也是作家,大家來修學分、拿學位,與後來各國作家來交流的情況不太一樣,後來更集中、更有特色,難度也更高。第一屆有七個人參加,時間是一年,以保羅.安格爾(Paul Engle)和聶華苓為中心,整個活動都是他們親自去做的,當時人與人的關係很密切,大家每天在一起都像好朋友一樣,氣氛就跟我們這幾天一樣,只是人數比較少。關係跟大學裏上課見面,平時沒有來往的師生關係是完全不同。安格爾的個人特徵就是熱情,他對作品的熱愛、對作家的生活、內心世界、面對的難題都十分了解,最通情,他本身就有個人魅力。安格爾的婚姻不幸福,第一位夫人不是很平凡,他們有一個稱作「石城」用石頭蓋的房子,後來他太太把它燒掉了。

潘:有一年暑假和聶華苓跑去大陸,我陪伴安格爾。他有一次喝了酒,對我講到自己的過去,他的太太很優秀,給我看一張油畫肖像,她是很高貴的,只是後來精神出了毛病。

瘂:我有一次碰到她,問我大學研究完以後是不是要回去,我說是啊。她又問我創作時用英語還是用自己的語言?我說當然是自己的語言。她說:「回去就對了,像聶華苓來到這裏都不走,是非常不對。像你這樣就對,研究完就回去,她一直賴在這裏不走,是什麼意思?」可能當時她已經發現安格爾和聶華苓之間有一點感情,可是他們兩個在戀愛還是非常含蓄,都是聊天,一聊聊半天,這我全看在眼裏。一般社會、作家們都覺得兩個人蠻好的,知道他們本身家庭不和。

潘:在愛荷華這一年有什麼活動?期間有什麼作品?

瘂:大家都在閉門寫作,我們都住在Iowa House,還有的是住自己租的房子、小閣樓。那時候我看很多書,在聶華苓家裏有很多書,好像發現了寶藏一樣,我非常沉迷三十年代台灣一律列為禁書的那一部分,我便用手抄的方式把書抄下來。那時候我已經寫了不少理論、詩論,有一本專書叫做《記哈客詩想》。另外,我寫序言的規模比較大,把自己對文學的認識都借題發揮,放在序裏,所以序離開書也是一篇文章。我寫的序結集起來已經出版了好幾本了,等於是以另外一種方式展示我的文學看法,盡量發揮,也把自己的想法摻和進去。有些一般的簡單的序,說完這本書就算,我們的便是鋪張得比較大,藉寫序來建立一下自己的新認識。透過序言可以有彼此的互動、交心、碰撞。

潘:一九六七年以後還有來愛荷華嗎?你對IWP整個發展有什麼感受?

瘂:之後來過兩次,我覺得學文學、學文學理論的人,都有思想的交流,像IWP的組織人是作家,來的人也是作家,作家之間有心靈的溝通,他們變成好朋友、文學的同志,跟老師教、學生學習,下課之後各自各生活的情況不一樣,是真正心靈的交流。

潘:你當時認識一些大陸作家也是透過IWP嗎?

瘂:對啊。後來(IWP)人多了,也認識到波蘭的,在波蘭也跟我們台灣一樣,優秀的人便讓你入黨,不入黨不行,也跟共產黨一樣。其實我們入了黨,也不算黨人,生活也很自在的,台灣這方面相對是寬鬆。我講個笑話,我們的軍隊以前是受美軍的一點幫助,所以很多軍人也是留美的,當時軍隊走在街上都學美國唱軍歌,通過街道很大聲地唱,後來有人說這個不能唱,這是共產黨的陸軍軍歌,老兵笑說還真有匪諜,其實不是匪諜是自己糊塗,幾十萬大軍被人打到台灣,還唱人家的歌。

以言入罪的敏感時期

潘:台灣的《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是什麼?什麼時候出現的?

瘂:《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也是一種思想控制,到台灣不久就有。共產黨是個組織力很強的黨,國民黨是個比較糊塗的黨。因為他糊塗,政策對的時候,也沒有什麼效果,政策錯的時候,也沒多大傷害;共產黨對的當然是很好,錯的時候便要命了。國民黨的特務有江湖幫會的成分,對領袖絕對忠誠,但沒有知識,那時候看到什麼柴可夫斯基、什麼斯基、什麼托夫便覺得有問題。洛夫,全名叫莫洛夫,俄國不是有個莫洛托夫嘛,當時大家都會投以奇異的眼光,就問他為什麼取這個名字。洛夫說,我姓莫,家中的洛字輩,單一個夫字沒有罪吧。那個時候是很嚴格的,但不是說沒有呼吸的餘地、沒有逃避的餘地。有些小兵在書店、圖書館還未禁絕的時候,還可以偷偷去看茅盾、胡風,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等。當時對文字是敏感的,但不像共產黨那樣徹底、密不透風,還有偷偷呼吸的餘地。

我們「創世紀詩社」今年是六十五年,我們三個人,洛夫、張默和我剛到台灣便創立了。當時軍方讓我們寫戰鬥詩、戰鬥文學,我們一篇都沒有寫,我們搞西方傳過來的超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在詩社做實驗創作,也沒有人在管。後來情報工作由蔣經國掌握,真正的匪諜是殺了不少,一般人受到傷害的案情不多,好好做你的事情就沒有問題。不過還是有一點受傷,冤枉的也有,當時政治犯都關在綠島,日治時期叫火燒島,例如柏楊,他跟共產黨沒有關係,只是喜歡罵人,他本來是國民黨的救國團,我也曾經在救國團工作,大家時間很接近,只是沒有重疊在一起,他好像是做文教組。我是在幼獅公司,辦《幼獅文藝》、《幼獅月刊》、《幼獅學誌》和《幼獅少年》四本雜誌。

潘:後來國民黨對《自由中國》做了那麼大的動作,是因為什麼原因?

瘂:雷震那時候在罵人,他對國民政府是有意見的,在編案上罵國軍。國軍便討厭他,把他撂下來。殷海光也寫了批評政府的文章,也被關了。其實他們思想都沒有問題,但當時言論有問題,就看作你思想有問題來處理,政府想去除西方民主。那時候,雷震在監獄裏面,胡適沒有探過監,有人問胡適要不要去探望,胡適常常回答一句:「雷先生也知道我關心他。」我看那時候胡適的聲望和地位,去看看他,蔣介石也拿他沒辦法。

我再講一些事情,在高雄的一個好朋友叫施明正,施明德的哥哥,筆名叫「雪桑」,在我們「創世記詩社」一起寫東西,寫完便喝酒,人也很帥。他們家在火車站對面開旅館,有時候晚上十一點半就沒有公車了,我們便睡在他家,大家都是好朋友。有一次,他喝醉酒說:「以後要你開始學台灣話,裝成台灣人一樣好了,等事情來的時候,便來到我家。」那時候喝醉酒,沒有太在意,後來他們兄弟被關起來便想到原因,原來他在搞台獨。關起來後他寫了一封信給我,因為他是政治犯的關係,書信要蓋了印章才能寄出,他說:「每天希望畫畫,放風時看到一角山色,就在那山上,我看到千百種的綠色。」對我們來說綠色不是只有三種嗎?綠色、深綠、淺綠,他在裏面畫畫、寫詩。

那時候想,信能不能回呢?如果回信便麻煩了,也可能會被關起來。但是朋友是講義氣的,便回信了,而且在信封上面寫「國防部政工幹部學校中尉教官王慶麟寄」,我就擺明了,最後沒被關。後來我想,他也不是專門搞政治的,他是受到長輩的影響,日本時代長輩的影響。因為每個月只能寫四封家信,他給我寫一封信,便少了一封,很感動:「明正啊,蔣經國寫了一部《勝利之路》,你有沒有看這本書,如果有這本書的話要好好看看,這本書寫得很不得了。」他很聰明知道我在幹什麼,然後他回信給我說經國先生這本書他看了,寫得真好,便把他放出來了。他死的時候民進黨辦了很大的追悼會,我去了,他們很奇怪國民黨的人為什麼來這裏,我去鞠了個大躬,然後就走了。

台灣與日本關係像夫妻

潘:美麗島事件搞得那麼大,當時我還在美國,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事。

瘂:當時國民黨是忍耐的,也沒有開槍。

潘:國民黨主要是針對有台獨意識的文化人。

瘂:對,對。你應該也知道,台灣被日本統治了五十年,是非常長的。日本佔領一個地方是採用壓迫手段,但我們台灣是割讓,自己蓋了章,畫了押給別人,是合法、合理的,日本人認為台灣變成了日本自己的地方了,因為是割讓給日本,所以永遠是她自己的地方。日本對待自己的地方跟對待佔領的地方例如中國東北是不同的,所以他們的經驗跟我們外省人不太一樣。但是日本也防止我們台灣本省人學習法律、政治這種東西,希望我們學醫學,沒有政治上的聯想。他們也不太喜歡文學,因為文學有發言的能力,他們寧可你學畫畫。一開始還有小規模的抗爭,後來這些人也死了心,因為你已割讓給人家了,五十年是很長的時間。

潘:所以台灣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受日本影響很大,當時有台灣作家用日文寫作。

瘂:那時候中文教學停了,中文報道停辦,都日本化了,最後更要求中國人要改日本姓,像琉球一樣,琉球本來都是漢姓,現在一個漢姓都沒有,通通都變成日本姓。改了日本姓便會受到很好的待遇,日本想把整個變過來算了,有些中國人認為改名換姓是對他最大的侮辱,引起反感,除此之外雙方過得還可以。所以中國人認為日本人是我們的敵人,痛恨得不得了,對台灣人來說就不算是,台灣跟日本的關係像是夫妻關係。這個事情沒有人講過,我後來想為什麼中國跟台灣對日本的感受不一樣,分析後就明白了一個是佔領、一個是割讓。

漢字盛載倫理與文化思想

潘:我們回到這次IWP的主題「一種漢語,多種中國文學」,就你發表的那段講話,你對華文文學的前景比較樂觀?

瘂:是的,你看我們通過文學,由海外集結而來的個體中國人,我們做的夢都一樣、想法都一樣,我們的文字帶着思想、倫理色彩、濃厚文化,只要你進入這個文字,中國的倫理思想通通進來。從甲骨文下來,像圖畫一樣,跟拼音文字不同。你看現在大陸很多的老外學中文以後,行止、思想、打扮都是中國人的樣子。漢字背後有故事、有思想、有倫理色彩,有整個文化呼吸的空間。有人用法文寫作,但他內容跟法國完全沒有關係,只是工具性的使用。而海外的華僑只要用漢字寫作,跟中華母土的情感關係便會越來越濃厚。

潘:當今有個問題,現在在美國和很多西方國家所用的很多漢字都是簡體字,簡體字很難看到字體背後的故事,你對繁體字和簡體字有什麼意見?

瘂:我是反對簡體字的,當時電腦還未出現,現在電腦上按一個鍵就可以轉換了。但是當時他們覺得中國是一個積弱的國家,文盲這麼多,學習漢字很困難,所以把它簡化,這是一個簡單的純科學想法,其實我們有時候寫簡體字跟繁體字差不了多遠。當時的決定有點粗糙,沒有預視到後來電腦的發展,所以現在也沒辦法回頭了。

潘:現在關於華文文學有個爭論,王德威覺得華文文學這個說法不對,西方有法語文學、英語文學,應該說華語文學,你對這個有什麼看法?

瘂:我覺得這都是廣義的定義,當你看到華文文學的時候,便說明華文、華語之間的關係,寫下來便是華文,說出來就是華語,其實也沒有太大分別。自新文學運動、白話文學之後,好幾次的華文變化我覺得是非常好的現象,發展一種語言一定有新生的力量,才不會落後。文字要裝載很多新的事物,新的事物在不斷出現,所以一定有所變化。語言是風,誰也管不了,這是自然的變化。

寫信邀稿並鼓勵年輕作家

潘:你在六十多年間辦了四本雜誌和編過報紙副刊,那麼你認為編輯跟作者的關係是怎樣?

瘂:一般編輯都是打電話跟作者聯絡,但我都是寫信,覺得寫信更加親切,我寫信又快又簡單。寫信代表着人情的親和力量,比如說大陸兩岸開放以後,我主動邀請大陸老一輩的作家,我少年時代讀過他們的東西,之後禁書沒得再看,現在開放了我便邀請他們撰稿,很多老前輩的手稿都拿到了,對我來說是非常滿意的,也覺得非常榮耀的。

潘:現在的編輯好像跟你的觀念不一樣?

瘂:現在的編輯覺得他們是有權力的,而我們當時使用傳教的方式來傳這個「教」。比如說有個年輕人寫得不錯,但報社把稿子退了,我會給他一封簡單的信,我說你的稿子已經到了發表的邊緣,往前推一步便可以發表了,中南部還有很多報刊都很好,你先從中南部,再揮軍北上,不要急,你很有希望。我寫封鼓勵的信,他很感動。當時我還複印辦公室裏所有台灣的報刊雜誌地址、電話、主編姓名,還有文學家通通都寄給他。李瑞騰給我取個名:「瘂弦就是儒編。」儒家的編者。有時候有一個老師的鼓勵,我們一輩子都會記得,所以我常常寫,現在有好幾千封信在中央圖書館正在整理,把它電腦化,除了寄給名家以外,還有與文藝青年的鼓勵往來,像傳教一樣。他們想一個編輯這麼忙,還會寫信給我,會很感動。我們好像在播種一樣,有一次在街上碰到一個人說:「王主編,當時寫信給我,你寫的幾句話到現在我也不會忘記。」我說我寫了什麼話都忘記了,他說:「你跟我講,當幸運之神敲你的門時,最大的悲劇是你還沒有準備好,他是不會久等的。」

潘:文字工作是非常艱巨,金庸對文字嚴謹,對《明報》的編輯有一個習慣,溝通、下指示不是通過對談,而是全用紙條的。《明報月刊》金庸每一期都看,一看就知哪個是異體字,在紙條上說作者有寫異體字,你需要糾正出來,可以看到老一輩的文化人對文字的認真。

瘂:跟你講一件事,我們小時候鄉下沒有紙張,小孩子上廁所會用樹葉來擦乾淨,從來不敢用紙來擦,特別是有了字的紙不可以亂用,嚴格得不得了。

潘:這就是「敬惜字紙」的成語來源。葉聖陶先生本身做過編輯、校對,也做過出版,他也是很嚴謹的,有次在北京看到他,他說現在的報紙、出版物,看到很多錯字,文句不通。

瘂:編輯對文字要把握得很準,不是亂來的。另外,我們的日記、信件都留下來,將來有相當身份的時候,便變得很有價值,將來存在一個很適合的地方,永遠保存,因為會變成文獻。

潘:我也收集了接近一千封作家來往書信,書信比公開文章寫得比較開放,他們當你是朋友,在信裏什麼話都講出來了,如果寫文章便不好講了。

瘂:寫信時留一個底稿,像胡適也會留底稿,他信特別多,那時候沒有影印機,看完之後要還給他,因為還未有留底,留底後再會寄給收信的人。有時候你們自己的手稿、日記,也要印出來,留下文獻,可以從一些小地方,看當時的大時代。將來你退休了,可以在兩岸成立一個編輯學會什麼的,我也來參加當會員吧。

(訪問者為本刊總編輯,整理者為香港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