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物
2019-11-29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號
與許湘蘋在政治毒霧下的友誼──〈母親的閨蜜〉之二(沈 寧)

母親陶琴薰到昆明西南聯大中文系上學,幾乎立刻成了校園裏的名人。一因為她是陶希聖的女兒,陶希聖原是北京大學的教授,而且不久前才在香港公布了《日汪密約》,轟動天下。二因為母親為掩護外祖父脫離日汪虎口,被日汪扣做人質,幸被杜月笙和萬墨林先生救出,是個女英雄。母親在香港《國民日報》發表長篇文章,記錄這段經歷,連載兩日,廣為流傳。三因為她從香港考進來,衣著容貌都比內地人時髦許多,在眾多本來保守又因戰爭而家境窮困的內地學生中,格外顯眼。母親高高個子,披肩長髮,彎眉毛,大眼睛,說一口標準北平話,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美麗動人,純真豪爽。她每到一處,都引起眾人注目。

大學時代 形影不離

而當時母親結交的閨蜜,除陳璉之外,還有一個理學院化學系的許湘蘋。許湘蘋阿姨是江蘇無錫人,小小的個子,總是喜眉笑眼的。她在西南聯大跟母親同宿舍,睡上下舖。母親曾經說,她和許湘蘋兩人,除了專業課,幾乎形影不離,特別總是一起去上體育課。母親說,西南聯大的體育課由馬約翰教授主持,規定每星期兩節,每節兩個鐘頭。學生可以根據自己其他課程的時間安排,要麼每星期按時上兩節,要麼幾星期不上,然後連上幾天補足。甚至可以一天連上四節,兩天上夠一個月的體育課學分。

女生體育課,除練習一些基本運動技能之外,大部分時間就是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一班分兩隊,一隊是貓,一隊是老鼠。老鼠逃,貓追。追趕一陣,再換過來,老鼠變貓,貓變老鼠。因為每節課上課學生不同,所以每節課都是貓捉老鼠。母親和許湘蘋每次一起上體育課,都要連上四節,玩四個鐘頭的貓捉老鼠。下課時候,都累得呼呼直喘。

每天到食堂吃飯,也是兩個人同行。西南聯大的學生飯廳很大,中間隔幾步放一個圓形木飯桶。每逢開飯時間,學生們衝進飯廳,都圍到飯桶邊,搶飯勺給自己盛飯。抗戰期間,物資緊張,糧食不夠,大學生們吃飯眼要快,手要快,嘴也要快。到得快,搶得快,吃得快,也許能再添一碗。到得慢,搶得慢,吃得慢,就可能吃不飽。

許湘蘋個子小,擠在人群裏搶飯勺,總是吃虧。母親個子大,嗓門也大,總是能夠從男生手裏奪過飯勺,搶先給自己和許湘蘋的飯盒裏盛飯。許湘蘋後來給我們講,母親發明了一種快速添飯法,所以兩人每頓飯都能夠吃飽。

一般人怕吃不飽,盛第一盒飯的時候,總想拚命多盛,然後快吃。其實大家吃飯都是差不多的速度,所以差不多同時開吃,又同時吃完第一飯盒,同時趕去添第二飯盒,那就看誰手快,誰力氣大,才能添得到。稍微慢一點的同學,便吃不到第二盒了。母親的辦法是,第一飯盒不盛滿,別人吃一滿盒飯的時間,她和許湘蘋只吃大半盒,就能早些吃完,趕在別人前頭去添第二飯盒。添的時候,則拚命添滿,然後坐下來慢慢吃,這樣每頓都可以保證吃到將近兩盒飯。許湘蘋給我講這故事的時候,非常神秘,說母親這個辦法秘不傳人。後來母親轉學走了,許湘蘋多年繼續採用,還把這辦法教給香港來的黃阿姨黃泳薺,兩個人都可以不餓肚子。

有一次學生們正在吃飯,忽然響起防空警報,日本人轟炸。飯廳裏的學生都爬起來,端着飯盒,一路破口大罵,一路擠擠撞撞跑出飯廳,去鑽防空洞。母親不慌不忙,對許湘蘋說:「我在北平南京和武漢,聽防空警報聽得多了,沒那麼可怕。聽起來,那些飛機還遠得很。」兩個姑娘,先到飯桶前,滿滿盛了兩盒飯,才走出飯廳,進防空洞。

母親在西南聯大出名,很多高年級男生努力追求她,經常請母親吃飯。母親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決定回請一次。她跟許湘蘋商量,買了一隻雞,在宿舍裏請客。西南聯大女生宿舍在文林街一座大廟裏,遭過日軍飛機幾次轟炸,殘破不堪,文理學院的女生們仍然都住在裏面,說是女生集中居住,便於管理。那天母親有課,許湘蘋沒課,就由許湘蘋在宿舍裏看鍋燉雞。結果,許湘蘋中途睡着了。母親下課回宿舍一看,雞已經燒焦。許湘蘋急得掉眼淚,買個雞不容易,她們買不起第二隻,怎麼辦?母親想了半天,只好把燒焦的雞改成紅燒,遮住燒焦的顏色。幾個男生來了,在宿舍裏說笑,吃燒焦的雞。許湘蘋陪客,一直道歉,那些男生口口聲聲說好吃。母親覺得自己能夠轉危為安,還很得意,哪裏曉得男生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傳陶希聖被日軍所捉之後

日軍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隨即佔領香港。當時外祖父一家還在香港,母親卻遠在昆明讀西南聯大。之後兩個月,母親完全得不到家人消息,焦急萬端。因為高陶事件,日軍對外祖父恨之入骨,先後幾次派特務到香港,企圖暗殺外祖父及家人,均因杜月笙先生的嚴密保護而未能得手。現在日軍佔領香港,他們便大規模搜捕外祖父,各家報紙經常發消息:「日軍在某菜園捉到陶希聖」、「日軍將陶希聖剝皮抽筋」等等。母親在昆明讀到這些報紙標題,不知真偽,驚恐萬分,日日以淚洗面。許湘蘋後來跟我們說:「那些日子,琴薰為此焦慮,經常痛哭不已。我盡力安慰勸說,希望減輕她一些痛苦,也經常陪她去找她的伯父伯母和堂兄陶鼎來。」

據我的經驗,許湘蘋不是一個多話的人,也不會講太多安慰的話。我想,當時許湘蘋大概只是時刻伴在母親身邊,分擔母親的苦惱,陪她掉眼淚。西南聯大不是可以混畢業的,許湘蘋讀化學系,上課之外,有許多實驗。母親說,許阿姨讀書的時候,總是很忙,經常都是母親下課之後,坐在化學實驗室外面等她。可是母親無法與家人聯繫的幾個月,許湘蘋卻不管功課緊張,自動花許多時間陪伴母親。母親從許湘蘋那裏獲得的,是一份真摯的友愛,一份深刻的同情,一份閨蜜的理解,一份極大的安慰。相聚一起,時間固然重要,但相聚時的感情融合,更加珍貴。許湘蘋說:「我和琴薰雖然只同學一年,但我們的友誼是永恆的。」

那天母親又在傷心的時候,忽然接到通知,蔣夢麟先生要她到校長辦公室去一趟,許湘蘋陪着母親一起去了。蔣夢麟校長告訴母親,重慶陳布雷先生發來一封電報,請蔣校長轉給學生陶琴薰。布雷先生在電報中通知母親,外祖父已經逃離香港,回到國土,叫母親不要太心焦。母親接到電報,高興得跳起來。母親對我說,她原來在家裏聽外祖父講布雷先生,並無特別印象。接到那封電報,使她感到布雷先生的親切。她曾寫過一封信,感謝布雷先生,並且詢問外婆及弟弟們的消息,那信也是請蔣夢麟校長轉寄重慶的。後來母親轉學到重慶,才知道那次布雷先生要蔣夢麟校長轉交的電報,並非外祖父囑託他發的,而是他接獲外祖父安全逃到內地之後,了解到母親的心情,自己主動發給蔣夢麟校長的,足見布雷先生感情之細膩。為此母親在重慶期間,曾專門當面向布雷先生道謝過好幾次。

接到布雷先生電報之後,母親又接到一張匯款單,落款處「父字」是外祖父的手筆,母親看到,好像見到親人,落下淚來。許湘蘋催促着,陪母親跑到銀行去取款。櫃台裏的行員看單子,又看看母親,問:「陶希聖,你父親是陶希聖麼?前幾天《上海報》說,日本人把陶先生逮捕了,剝了皮。」「他其實沒有死,匯了四百塊錢來。」母親回答。銀行裏的人聽見了,都圍過來,爭着安慰母親。

終身把許湘蘋視為閨蜜

因為這段焦慮難耐的經歷,學年終了,母親便決意轉學到重慶中央大學,與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們團聚。但是她與許湘蘋的友情,並沒有就此中斷。母親高中的閨蜜黃泳薺考上西南聯大,母親把黃泳薺介紹給許湘蘋,遂成密友。

三個朋友大學畢業之後,各自成家。我的父母在上海金門大酒店舉行婚禮,許湘蘋結婚梁同武叔叔,黃泳薺結婚張初民叔叔。一九四八年前後,她們三人都在香港。黃泳薺本來是香港人,梁同武在香港我大舅開辦的印刷廠工作。一九四九年三月,母親抱着我,被父親接回上海那天,也是許湘蘋送到香港的碼頭。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許湘蘋和黃泳薺,在香港聽到曾昭掄教授演講,深受鼓舞,當場報名北上,拖家帶口,回到北京,參加祖國建設。又過幾年,母親也跟隨父親,從上海搬到北京,三個閨蜜重新聚會,過了兩三年還算不錯的日子。

我們三家都住在北京西城區,我家在頒賞胡同,外文出版局的宿舍,黃泳薺家在磚塔胡同,商業部的宿舍,都在西四丁字街,兩條胡同斜對,幾步路就到。我中學幾年,文革不上課,經常跑去黃泳薺家,跟她家小弟和他的鄰居們一起打橋牌。許湘蘋家在北帽胡同,每次去都坐兩站電車,在護國寺下車,順着一條斜斜的胡同,走一段路才到。許湘蘋有七個兒女,加我家三個,就是十人。每次吃飯,大人坐大桌,小孩子坐小桌,由梁家的溫溫大姐負責,不得吵鬧。

在我的記憶裏,許湘蘋永遠保持着平和、寬容、大度的態度。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發脾氣、生氣,或者表示對某人不滿。許湘蘋不是沒有遇到過磨難,但她不驕不躁,臉上永遠掛着真誠的微笑,顯示出她卓越的勇氣和堅韌。也因此,母親終身把許湘蘋視為閨蜜,從她那裏獲取安慰和力量。

真正的西南聯大人

好景不長,五七年母親成了右派。隨後梁同武因為政治歷史問題,調出外貿部,發配青海,後因病轉山西。梁同武的父親是山西聲望很高的民主人士梁園東先生,曾經跟周恩來稱兄道弟。許湘蘋是北京市特級物理教師,被迫攜帶全家,也去了山西。文革結束,父親有一次出差,專門繞道山西太原,看望許湘蘋和梁同武,在他們家裏小住幾日。也是差不多時間,張初民也因為政治歷史問題,調出商業部,被發配到晉南一個煤礦工作。黃泳薺沒有跟着去山西,繼續在北京三十五中教英文,所以張家兩個兒女還留在北京。

之後國內形勢日益緊張,親友間來往逐漸減少,個個提心吊膽。像我家這樣的黑幾類,誰沾上誰倒霉,所以更要小心,少跟人接觸,別給他人添麻煩。但即使在那種情況下,母親跟許湘蘋和黃泳薺的聯繫,還是相當密切的。她們青年時期的友情,好像具有免疫力,可以不受當時中國政治毒霧的侵染,保持純潔和真誠。

因為許湘蘋在中學物理化學教學方面的傑出成績,她經常接受邀請,回到北京,參與編寫中學教材。她每次來京,必來我家。甚至文革期間,母親墜落深淵,被完全隔離社會之外,幾乎再無一人願意跟母親接觸,但許湘蘋仍舊會來我家,看望母親。記得有幾次,許湘蘋又來我家。母親對她歎氣,跟她說:「這些孩子,十幾歲年紀,書沒得讀,將來長大,怎麼得了?」然後又說:「歷史,老沈可以給他們講講。文學,我可以給他們教教。可是我們兩人,數理化一竅不通,沒辦法教他們。你來了正好,你每次來,不要來看我,花點時間,給我的孩子們補習補習數理化吧。說不定日後世道變了,他們還有機會讀大學,那時候他們要能夠考得上才好。」之後,每次許湘蘋再來北京,果然會帶些數理化課本,給我們補習。我們一本兩本學完了,她沒有機會及時來北京,母親還會寫信去,要許湘蘋再寄教學材料來。

那些年,我和弟弟常常覺得母親經過那麼多磨難,仍舊有些天真,仍然要盼望我們上大學,很不以為然。但是最終,母親還是比我們更有遠見。滄海桑田,世道驟變,高考恢復,我們這樣家庭出身的子弟,也有了機會。許湘蘋多年對我們的幫助,有了理想的結果。我和弟弟立刻考上大學,妹妹跟着就出了國,到美國讀大學。只是母親沒有熬過苦難,五十七歲撒手人寰。我們把噩耗報告給許湘蘋,她難過了很久。

母親和許湘蘋是西南聯大學生的典型,她們的閨蜜交往,達到友情的最高境界。最近幾年,忽然之間,很多人炒作西南聯大,出書著文拍電影,沸沸揚揚,好像戴上西南聯大這個高帽,大家都榮光起來。其實,從母親、許湘蘋和黃泳薺身上,從梁同武和張初民身上,我看到真正的西南聯大人,無論教授或者學生,極少有人會舉着西南聯大的牌子,趾高氣昂。他們不敢,也不會。過去半個多世紀,凡西南聯大的教授和學生,都是一直夾着尾巴做人,結果十九成了右派分子,或者這樣那樣的反革命。隨着母親和許湘蘋她們一輩人的去世,西南聯大已經成為歷史,那一頁永遠翻過去,無處尋找。恐怕現在找不到有資格的西南聯大教授,也找不到有資格的西南聯大學生。

母親與她的閨蜜許湘蘋,那個時代所有受盡磨難的中國知識分子,一生充滿艱苦和挫折,面對無數人性罪惡的挑戰,經歷一次又一次無情的政治絞索,但她們始終保持着自己的高風亮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平靜地走自己的人生道路,直到盡頭。她們值得我們後輩人永遠的敬仰和羨慕。

(作者為旅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