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物
瑞典學院於二○一九年十月十八日在官網向世界公布噩耗:「馬悅然,瑞典學院院士逝世,他在一九八五年接替文學學者亨利.奧爾松,入座學院五號椅。」 更有如下短評:
馬悅然是語言和文學學者、漢學家、翻譯家及斯德哥爾摩大學榮休教授。其研究的大部集中於古漢語語音學、句法學和語義學。他將四十多部中國不同年代作品譯為瑞典語,撰寫和貢獻於多部中國語言和中國文學史領域的典範書籍。此外他也進行純文學創作,如《俳句,為玫瑰和憂慮的緣故 》(二○○二), 《愛唱莫札特的金魚:五十篇短小說》(二○一三)。作為瑞典學院院士和中國文學進入瑞典讀者圈的媒介,馬悅然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貢獻。
也許事發突然,而學院一向慎於言辭,這一短評顯然無以涵蓋馬悅然先生博大的一生,但畢竟讓慌亂中的瑞典媒體能抓住一句、兩句。同日下午,瑞典各大媒體紛紛速報。瑞典電視台晚間新聞也以馬悅然院士逝世為頭條。多家媒體更補充馬悅然的翻譯不限於中國文學,對包括特朗斯特羅姆在內的多名瑞典詩人也做了英譯和中譯,更將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詩歌譯成瑞文。然而媒體未能注意的是,所謂四十部譯著,只是來自於馬悅然教授當選院士的一九八五年的統計。
九十五歲生日前的訪問
幾個月前,在馬悅然先生九十五歲生日前兩天的六月四日,瑞典新聞社特意上門採訪。《瑞典日報》刊載了訪談並以此祝賀馬悅然先生生日愉快。訪談圖片上,馬悅然先生端坐於沙發,其後有墨竹四條屏,他穿藏青中式褂,胸前有一串佛珠,好像中國古代文人畫中的松下學者,而他的思緒從童年到當下,依然敏捷。
兒時愛美食,想當廚師。後來,他聽得出住地南方斯科納省的語言在幾平方公里內都存在微妙變化,始對語言着迷。本打算在烏普薩拉學拉丁文和希臘文的他,遇到林語堂的《生活的藝術》,轉而隨高本漢先生學中文。因為太多的喜愛吧,在馬悅然先生看來,中文和西方語言的確不同,但中文並不難。這一天,他依然覺得中國語言和文學趣味盎然:「我認為中文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語言之一,我也相信,隨着中國世界地位的日趨重要,中文也將越發重要。這是好是壞是個疑問,但我希望是更好……不管是什麼情形,我們必須學會處理我們對中國和中文的懼怕。我一點也不怕。」
訪談指出,馬悅然先生在四十一歲那年就任斯德哥爾摩大學東方語言中心新設立的中文系的漢學教授,這一年也成為他事業的轉折點—開始開展大量翻譯工作。馬悅然先生強調,並非每個人都能領會翻譯藝術,而他得到了這份禮物,便一心要用好它,他對翻譯就跟上癮一樣。
忌諱不多的西人不迴避談生死,當記者拋出這一話題,馬悅然先生表示:「自己還沒來得及、也不想花精力考慮這個 同時,對死亡沒有絲毫恐懼;很滿意於自己已健康生活了九十三年,近兩年困難了,但希望盡快好起來,而每每透過廚房窗戶看見陽光揮灑,便非常感恩。」
來自瑞典學院和王室的聲音
在十月十八日及其後瑞典首都和地方報紙、瑞典電台和電視台對馬悅然先生逝世的後續報道中,基本以前述內容為主回顧了馬悅然先生傳奇而悠長一生中重要的那幾步:一九四八年前往中國做語言調查,一九五○年離開中國,不久於瑞典、英國和美國的不同大學任教。一九五六至一九五八年任瑞典駐華大使館文化隨員。一九六一至一九六五年,在澳洲國立大學先任副教授,再任教授。一九六五年他回到瑞典,不久便成為斯德哥爾摩大學東方語言中心新開設的中文系的教授,直至一九九○年退休。一九八五年當選瑞典學院院士。
面對《每日新聞》和瑞典新聞社,十月十八日,新任瑞典學院常務秘書馬茨.馬爾姆(Mats Malm)表示,自己一月就任,其時馬悅然院士身體已欠安,幾無接觸,「但我感受到他是大家深深感激的朋友和同事,目下,院士間哀痛深重。」馬爾姆還說:「馬悅然院士對學院工作有巨大的重要性,他的專長涵蓋一個重要領域,他的個人創作和文學判斷力驚人地強大。這是個重大損失。」瑞典學院前任常務秘書安德斯.奧爾松形容馬悅然是一位有真性情的正直之人:「他是個非常重要的人,他能直抒胸臆。他在任何情況下都無所畏懼,保持真性情,參與了學院所有事務。我非常感激他在學院危機最嚴重時期的勇氣。雖有艱難病痛,還是一直參加我們的會議—看到這一些,你會覺得實在是無以倫比。」奧爾松認為,馬悅然對中國文化和文學都是了不起的通曉者和翻譯家,他的逝世對瑞典學院和文學都是重大損失。
語言學家和瑞典學院院士博.拉爾夫(Bo Ralph)作為多年同事和好友,表示馬悅然先生的逝世讓他十分悲哀,個人損失慘重,「馬悅然為學院做出了巨大貢獻,是一個認真、細心和博學的人。作為漢學家,他在世界範圍內受到尊重。」 拉爾夫還強調馬悅然作為翻譯家的勤奮,這對學院來說十分寶貴,也為瑞典讀者提供了機會,使他們能獲取難得的文獻。拉爾夫認為:「馬悅然有強烈個性,身體和精神上都散發着巨大力量。他態度堅定,異常勇敢,有強烈的道義。我們在一起實在是特別開心。」
另據《晚報》十八日消息,瑞典王室首席新聞發言人瑪格麗塔.索格倫(Margareta Thorgren)表示,王室得知了這一噩耗。馬悅然先生是國王夫婦的私人朋友,除了瑞典學院院士,他也是瑞典皇家科學院和瑞典人文學院院士。作為中國專家,馬悅然先生慷慨地用他對中國那片國土和文化的知識,協助了多次的國事訪問。國王和王后深切哀悼他的逝世。
「高行健莫言沒有他得不到諾獎」
在接受瑞典電視台十月十八日的採訪時,記者和編輯王瑞來(Ola Wang)認為,馬悅然先生是「如今已不存在的一類人」,是國際文化探險家,文化的「印第安那.瓊斯」。王瑞來例舉馬悅然先生年輕時和方丈擺龍門陣,在中國激烈的內戰時期做過田野調查,翻譯公元前數百年的中國文學,讚歎「他是多麼智慧。他對中國和中國文化有巨大的忠誠和熱愛。他不懼怕衝突,不能容忍種族主義,始終致力於抬高中國文學。」王瑞來認為,在馬悅然先生擔任院士的數十年裏,遭遇過幾次媒介冷風,如二○一八年學院最大危機時期,「媒體很會誤解他,不公正地對待他,對他的知識和年齡都沒有足夠尊重。」
瑞典重要報紙《快報》的文化編輯、前瑞典電視台重磅讀書訪談節目《巴別塔》主持人、作家丹尼爾.胡林(Daniel Sjölin)盛讚馬悅然作為一個真正的語言學家、翻譯家和學者的浪漫與勇氣,認為他是充滿激情又熱愛語言的人。其貢獻不單在於中國文學,也在於將瑞典詩人作品譯介為英文。「他在多方面的貢獻無論如何感謝也不夠多。北島幾乎得到諾貝爾文學獎,高行健和莫言沒有他的力量,肯定得不到諾獎。這顯示出單個院士能力的重要。如今,他的離去使學院出現對世界最大語言區中文文學理解力的重大缺失。瑞典學院會比以往任何時候更以歐洲為中心。」胡林指出,馬悅然在「文學的瑞典」最重要的時期,在掀起關於諾獎新得主漢德克的熱烈而有趣爭論的時期離開,而那個爭論表明,有正確語言能力是多麼重要,不少漢德克有爭議的書籍需德語來照顧,沒別的幫得了你。胡林從表面的紛爭穿過歲月:「在瑞典學院危機時期,馬悅然以激烈老人的形象出名。爭吵其實之前就有,如與李笠的爭論,那場衝突事關如何看待特朗斯特羅姆詩句的中譯。激情不總浪漫,但始終最嚴肅。稍後,當人們注視馬悅然在語音學、語義學上的貢獻時,一個純粹的熱愛語言的學者形象會輕易打碎其他圖像……還是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吧:『這就看你懂不懂了。』」
喚醒人們對中國文學的興趣
胡林所謂的其他圖像,涉及馬悅然先生晚年遭遇的如圍繞莫言得獎、特朗斯特羅姆詩歌翻譯及二○一八年瑞典學院危機時媒體鼓吹的爭論。對這些最後論爭,作為弟子和後繼者的斯德哥爾摩大學榮休教授、漢學家羅多弼(Torbjörn Lodén)也很惋惜馬悅然先生在高齡且有病痛的晚年要對應、甚而坐陣處理。
在十月十八日《瑞典日報》刊登的這篇紀念文字裏,羅多弼讚頌馬悅然先生是漢學界先驅,對中國文學在世界的傳播作出的卓越貢獻,無論如何褒獎都絕非高估。作為高本漢弟子的馬悅然很早浸淫於古代和現代漢語語言學和語音學研究,接受高本漢的使命於一九四八年赴中國,從語音學角度研究四川方言。他住過的四川寺廟喚起他對佛教的興趣,也讓他深深進入中國古典文學。羅多弼認為:「馬悅然是接受過古典訓練的傑出漢學家,主要研究語音學和語義學,但他最大的激情是文學,作為古典和現代中國文學譯介者作出了最大貢獻。他對經典小說《水滸傳》、《西遊記》的精湛翻譯證明了他對中國意蘊的靈敏感悟力以及用瑞典語重現中文意蘊之能力。」同時,作為將現代中國文學譯介到瑞典的先驅,馬悅然是最先讚賞以北島為代表的朦朧派詩人的西方人之一。他不僅翻譯一系列中國當代詩歌與小說,也邀請不少當代中國作家到瑞典。他對中國文學在世界的地位貢獻重大。
一九六八年便追隨馬悅然學習中文的羅多弼表示,他和一代代的學生能證明,「作為老師,馬悅然先生具有多麼難以置信的熱情,他成功傳達了一個漢學家工作中感受的喜悅和着迷,他是出色的學者,更是熱愛文學、詩歌和藝術,深深具備藝術家靈魂的人」。羅多弼認為,「作為瑞典學院院士,馬悅然先生對喚醒人們對中國文學的興趣作出了卓越貢獻,他驕傲於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兩位中文作家。遺憾的是,他漫長人生的光芒在最後幾年,部分因學院本身的危機而受影響。」儘管如此,他繼續學習和工作。羅多弼稱:「 他的夫人陳文芬告訴我,幾天前,他還坐在電腦前書寫。馬悅然先生逝世了。最近,他說他希望『活着死』,他得其所願。在我的記憶裏,馬悅然先生將作為一個積極、好奇又充滿激情的朋友、老師和楷模繼續活着。」
古怪一家人裏象徵性的父親
同樣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便是馬悅然學生的夏谷(Göran Sommardal)也告訴瑞典電視台,馬悅然是一位非常嚴格也特別能幹和慷慨的教授,他意義重大,在瑞典介紹中國文學並培育了許多如今譯介這些文學的人。夏谷認為馬悅然是個充滿愛心、內心非常正直的人,不遺餘力地推展文化項目。詩人、文學評論家、廣播節目製作人和翻譯家夏谷更於十九日在《哥德堡郵報》撰文,稱馬悅然「對我們來說是古怪一家人裏象徵性的父親。」所謂古怪一家人,因為他們是小群的敢於挑戰中文的勇士。在這家庭裏,馬悅然積極鼓勵也慷慨地分享自己的知識,他提供知識,還提供紹興酒,教現代漢語,也教古漢語。馬悅然進入瑞典學院後,學院終於有了有能力對重要中文文學做敏銳關注的成員,最終使高行健和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圍繞莫言獲獎,媒體出現噪音,因為馬悅然認識莫言。夏谷對部分瑞典媒體人使用莫須有罪名的道德綁架提出了批評。
漢學家和翻譯家陳安娜女士 (Anna Gustafsson Chen)在書面回答《每日新聞》和瑞典新聞社提問時也認為馬悅然先生在譯介中國文學到瑞典方面的貢獻怎麼說都不可低估,她寫到:「在很長一段時間,馬悅然是那個唯一的譯者。他翻譯經典小說幾乎是最好的,那時他真是可以同語言嬉戲。我最喜歡的是他翻譯的《水滸傳》與《西遊記》,它們需要作品所涉及的歷史和文化方面扎實的知識。」瑞典電視台駐外記者十八日提爾德.萊溫(Tilde Lewin)也稱讚馬悅然對《西遊記》的翻譯,認為他的翻譯好得無以言表,可以讓一五○○年代的中文在瑞典準確而生動的表達出來。
作為作家時本應獲得更大注意
曾推出馬悅然先生多部譯作和著作,和馬悅然先生有過十年交往的出版社「 鶴」的出版人,斯蒂比雍.古斯塔夫松(Styrbjörn Gustafsson)回答瑞典電視台等媒體採訪時,強調馬悅然是個非常開放、快活而積極的人,感激他對中國文學的譯介,更指出,作為作家,他本人的文筆獨特,本應在推出小說和散文時獲得更大注意。
包括《哥德堡郵報》在內的多家媒體在報道中提及馬悅然對曹乃謙、李銳的翻譯,特別提到馬悅然二○○五年出版瑞典文回憶錄《在過去世界裏的漫步》(中文書名《另一種鄉愁》),有峨眉山報國寺的往事,有童年在瑞典南方的記憶,以及一九四八至一九五○年的四川和中國故事。「彷彿是和一個嚮導一起漫步在往昔的世界裏,是如此美好。他看見一切,知道一切,擁有最好的聽覺,絕對可以是音樂家」—這是當年《瑞典日報》書評裏的一句。《赫爾辛堡日報》也曾有書評讚譽,認為馬悅然將過去的經歷描寫得很個人、充滿激情又特別謙遜。他重現遇到的氣味、滋味、聲音、談話,他還具有出色的觀察能力,這使他能精確再現細節, 既有趣又發人深省。讓人有一種確定的感覺,讀到了一位中國哲人閃爍的智慧之詞。」
除了學界、文化界和媒體界,有一篇紀念文字來自木偶界,瑞典木偶博物館和木偶劇團創辦人邁克爾.梅施克(Michael Meschke)十月二十五日在《每日新聞》撰文,提及馬悅然先生在七月十三日答覆梅施克夫婦生日祝賀的郵件裏寫的一句話:「好好生活,我親愛的朋友們,再過幾天,我將以每小時六點五公里的速度坐在電動輪椅上向前衝。而至今都是我心愛的文芬將我拖到一個沉重的輪椅上。我倆對此很開心。」梅施克激賞馬悅然的「幽默不斷潛伏在拐角處,能照亮甚至堪稱黑暗的那些時刻,就像他和龍作戰時的騎士氣概一樣」;他也容易在一些事件發生時被點燃激情,拍案而起,如東亞博物館要關閉其中的圖書館時。梅施克更指出馬悅然永不知疲倦地為國際文化交流做出貢獻。另外她還提及兩件事,馬悅然先生在法國學院用華麗的法語作了精彩演講;與台灣木偶表演家建立友誼,並為瑞典和亞洲木偶界的交流牽線搭橋。梅施克一定還知道的是,馬悅然先生也擅長拉丁文和德文,而梅施克寫下這些發自肺腑的感動,不消說和馬悅然院士當年為木偶界呼籲和集資的義舉緊密相關。
留下一個空洞 可又不是空的
「瑞典學院院士馬悅然逝世了,享年九十五歲。但他關於中國和中國文化的巨大知識將繼續活着」—瑞典電視台的官網上有這麼個標題,而十八日晚報克萊斯.沃林(Claes Wahlin)在《晚報》撰文,小標題是「馬悅然在學院很難被誰替換」,大標題是「作為中國文學通,他無與倫比」。沃林認為,馬悅然的逝世留下一個巨大空洞,可又不是空的,因為有他眾多的學生,有大量的譯作和著作。馬悅然作為中國文學大家的力量無人匹敵,如今留下巨大空白,瑞典學院現在該如何填補這一強大能力是個巨大難題。沃林的說法其實呼應了包括學院院士及《快報》編輯胡林的憂慮,而瑞典第三大城市馬爾默市的《南瑞典報》於十八日有瑪琳.克魯特美雅(Malin Krutmeijer)撰文,特別提到馬悅然先生的視野,認為瑞典學院需要更多具備這種視野的人,馬悅然保證了一個巨大語言區不被忽視,這種視野可衝破歐洲語言的霸權,觀察到世界更廣泛的地方。
從前述輿論和報道中也可想見,如何學習馬悅然先生的文化遺產,特別是學習他對語言文學和文化的無比忠誠、無限熱愛和無私又無畏的奉獻,是留給世人的重大課題。
(作者為瑞典作協作家、翻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