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物
我的母親考取西南聯大,讀的是中文系。母親自幼熱愛文學,讀書寫作當教授,曾是她年輕時代的夢想。可是轉學到重慶中央大學之後,母親也轉了專業,到外文系,讀英國文學,想從歐美文學中汲取營養,以求更好地寫作。
於是她結識了重慶中大外文系的同學楊靜如。靜如阿姨原來也是在西南聯大讀書,讀了兩年,因為大女兒出生,轉到重慶,然後進入中央大學繼續讀後兩年。但是她大學畢業時,還是拿到西南聯大的畢業證,成為正經八百的西南聯大畢業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靜如阿姨的大女兒告訴我,她媽媽說她們搬到重慶,結識我的母親以後,家母喜歡小貝比,專門給她織了一件小毛衣。
楊靜如一九一九年出生,去年剛滿一百歲。前不久我從美國幾次跟老人家視頻拜壽,一聊就是半個多鐘頭。老太太精神矍鑠,記憶力不減當年,說古論今,講起來停不住,幾乎讓我插不進嘴去。我就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母親,母親比靜如阿姨小兩歲,如果沒有因為飽受迫害於五十七歲過世,應該跟靜如阿姨一樣長壽。那麼兩個老閨蜜在一起聊天,會多麼有趣,多麼感人。
她是《呼嘯山莊》譯者
楊靜如是中國著名的翻譯家,現在大陸流行的一本譯作,英國作家勃朗特(Emily Brontë)寫的《呼嘯山莊》(Wuthering Heights,即《咆哮山莊》),是楊靜如譯的,署名楊苡。勃朗特姐妹,是母親鍾愛的英國作家,我相信她與靜如阿姨在中大讀書時,肯定同是勃朗特姐妹的書迷。我小學時候亂翻家裏藏書,看到這本《呼嘯山莊》,靜如阿姨簽名送給母親,苦讀不解,要母親講,於是聽到楊靜如的故事。
因為聽到講楊靜如的故事,父親參加進來,講起她的哥哥,楊憲益先生。
楊憲益先生一九四○年從英國歸來,到重慶中央大學任職,教授一年級英文。中大一年級英文課不在沙坪壩校本部,而在柏溪分校。我的父母親一九四二年轉學到中大,已經讀二年級,所以沒有上過楊憲益先生的課。但是那時楊憲益先生是中大的教授,父親是中大學生,後來與楊憲益先生同事多年,一直還是尊楊憲益先生為老師。
我的母親從昆明西南聯大轉到中央大學,靜如阿姨已經重新在中大讀書了,比母親高兩班。同在外文系,兩人很快成了閨蜜。母親說,靜如阿姨在大學裏,把母親叫做陶陶小姐。那個叫法,我覺得很好聽,很有文學味道。她的兩個女兒,至今仍然稱呼我的母親陶陶姨。而我們兄妹,至今見面或打電話,也仍然稱呼靜如阿姨,無法叫她楊苡先生。
騙了蔣介石的饅頭
父母親回憶,當年的重慶國立中央大學,設施十分簡陋,不過用一些簡易平房作教室、宿舍、辦公室,或者圖書館。校園裏有一個運動場,也沒什麼規模。只有一個大禮堂,算是稍有氣派。一九四四年蔣介石親任中大校長,來學校視察,在這個大禮堂裏演講,父親母親跟全校師生一起,站在禮堂裏聽,沒有座椅。
校園中心是一個小山坡,叫做松林坡。坡下坐落教室和飯堂,後坡是男生宿舍,八個人一間,四張雙人床,四個小桌子。前坡一邊是校部辦公室,另一邊是女生宿舍,像個大穀倉,全體女生都住在裏面。靜如阿姨曾經繪聲繪色給我講,有一次蔣介石校長到學校來視察,要看看女生宿舍。他帶着隨從和校領導,往女生宿舍走,碰見一個清潔工蹲在路當中。蔣介石說:「請你讓一讓吧。」那老人不認識蔣介石,理也不理。隨從們要上前去趕他,蔣介石擋住了,帶着他的人繞過老頭,走去女生宿舍。
中大女生聽說了蔣介石要來視察,早早把宿舍收拾乾淨,髒內衣破鞋子都塞到床底下。蔣介石走進來,看見宿舍裏乾淨整齊,十分高興,下令給全校女生每人發一個白麵饅頭。女生們都高興得跳起來,美美地吃了一頓。過了幾天,蔣介石心血來潮,突然又來中大視察。這次是微服私訪,誰也沒有告知,獨自一人悄悄地來了。走進女生宿舍一看,大吃一驚。各種衣褲到處亂丟,內衣乳罩到處亂掛,鞋子東倒西歪,他才曉得,上次來,只看到個表面而已。蔣介石歎了口氣,回頭便走,一批饅頭白白送掉了。
靜如阿姨講完,跟我們一起哈哈大笑,對中大女生們成功捉弄蔣介石,騙吃一頓白麵饅頭,十分得意。
戰時物質短缺,學生們連本像樣的教科書也沒有,大多油印教材,用的是黃褐色土紙,粗糙易破。但中大教授陣容卻十分強大。僅外文系而言,擁有范存忠、樓光來、俞大絪、俞大縝、初大告、徐仲年、許孟雄、楊憲益、葉君健、孫晉三、丁乃通等等。在這許多名教授的督促下,中大的學生也都很用功,而且彼此相當親近。為了練習英語,外文系學生各自起了英文名字,父親叫George,母親叫 Margaret。因為班裏男生少,父親年紀稍長,被推舉為班長,稱Authority。學生們還排演一些英文短劇,俞大絪教授是最積極的指導者。
離校園不遠,是清澈的嘉陵江,山秀水美,外文系學生經常來這裏組織集體活動。江邊有個地方叫做中渡口,開了一家茶館,也賣酒和小吃。學生們常常光顧,買些花生、橘子,坐在竹椅上喝茶聊天,很有趣味。從校園步行二三十分鐘,就到沙坪壩鎮,鎮上有書店、飯館、照相館等等,中央大學和重慶大學兩校的師生,是小鎮的主要顧客,也從那裏搭乘長途汽車去重慶。
百歲高齡 坎坷一生
靜如阿姨因為高兩班,母親讀大四的時候,她已經畢業。那年她正在醫院裏生二女兒,母親突然匆匆忙忙跑來,找靜如阿姨密談。原來是我的父親向母親求婚,母親不知該怎麼辦,驚慌失措,跑來找她商量對策。靜如阿姨給我講這段往事的時候,不住地對我擠眼睛,很神秘的模樣,逗得我直笑。那場密談,結果顯而易見,父親跟母親成了家,而且生出了我。
抗戰勝利,外公一家還都南京。母親到總統府做秘書,靜如阿姨在南京中央大學任教。我在南京出生之後,靜如阿姨常常來抱我。一九四九年後,我家搬到上海,她仍在南京,母親和靜如阿姨來往還是很密切,我依稀記得在上海見過靜如阿姨。後來母親隨父親搬到北京,與靜如阿姨只有通信聯繫了。一九五七年母親成了右派分子,不敢給朋友們招惹更多麻煩,她和靜如阿姨之間的通信也就減少了。上世紀六十年代,階級鬥爭越搞越烈,兩人便斷了聯繫。只有在南京,靜如阿姨講陶陶小姐的故事給她的女兒聽,同時在北京,母親講楊靜如的故事給我們聽。
文革之後,靜如阿姨終於同我家恢復了聯繫,可惜母親已經不在了。靜如阿姨聽到噩耗,非常難過。直到如今,我從美國給她打電話,或者回國拜會她老人家,每次靜如阿姨都要重複講,一九七二年她剛從牛棚裏出來,發配到一個中學教書。同年楊憲益先生被放出監獄,靜如阿姨跑到北京,與兄嫂團聚。
那一次,靜如阿姨在北京住了一個月,千方百計打聽母親的下落,沒有成功。雖然楊憲益與父親都在外文出版局,但從文革開始,楊先生就坐了監獄,父親則蹲了很多年牛棚,又下河南幹校。在當時殘酷的社會狀況下,正常人相互間都不敢來往,更別說被關押和打倒的反革命。楊憲益先生完全沒有沈蘇儒的下落,更不知道母親在何處。靜如阿姨說,她幾次問哥哥,楊憲益先生只是搖頭,甚至無法猜出沈蘇儒是不是還活着。
楊憲益能出獄的原因
雖然剛從牛棚受苦受難出來,人也到了北京,得到有限的自由,而且吃喝不愁,但靜如阿姨仍舊十分不滿意。除了找不到母親而極度失望之外,她也受不了北京那套虛偽和欺騙。楊憲益先生之所以被放出監獄,是因為他的夫人戴乃迭女士在英國的家人要來北京,看望楊先生夫婦。西方人永遠無法弄明白,中國人為什麼如此仇恨文化,要搞文化大革命,要殘暴地迫害知識分子。於是一夜之間,楊憲益先生從階下囚,搖身變成大花瓶。
北京政府為楊憲益夫婦安排了一間公寓,擺上沙發、電視,裝做楊憲益夫婦的家,用來接待英國家人。而且帶上一家人,出入廳堂賓館,坐席吃宴,政府官員簇擁前後,喜眉笑眼,紅口白牙,噴着唾沫星,講述中國之偉大,中國政府之英明,中國人民之幸福。
楊憲益夫婦無辜坐牢的冤案、楊靜如無辜蹲牛棚的遭遇,以及我父母親和全體中國知識分子們所受到各種迫害,似乎都不值一提,甚至好像根本從來沒有發生過。在中國,普通人,特別是知識分子的生命,居然如此低賤,如同牛羊,可以任意宰割。
眼下中國,最時興的一個詞,是歷史虛無主義。我想,確實如此,中國人民應該也必須徹底否定歷史虛無主義。我們要完整地記錄和講述上個世紀前半段中國的戰亂和革命,也要完整地記錄和講述上個世紀後半段中國經歷的動蕩和苦難。從一九五六到一九七六年,曾經確確實實地在中國存在過,三代中國人都曾在其中痛苦掙扎,二十年並非一段歷史空白,可以輕易跳過,不留一點痕跡。
(作者為旅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