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物
2020-2-28
二〇二〇年二月號
回首那段為理想拼搏的日子──紀念尉天驄教授(應鳳凰)

二○一九年十二月十七日尉天驄教授於台北萬芳醫院辭世:「清晨六時於睡夢中安詳地離開我們」,當日收到其兒子尉任之傳來短訊。尉教授是影響台灣文學史重要文化人:創辦一系列文藝雜誌,引領一個時代文學風潮。當年寫評論、編選集,是台灣上世紀七十年代「鄉土文學論戰」主場戰將。教職退休後仍筆耕不輟,一篇篇凝練深情散文,為戰後一代文人繪出他們風骨錚錚的卓絕身影。

上世紀六十年代創辦《文學季刊》,從版面到內容都夠得上是台灣文壇水準最高的雜誌,編寫陣容比同時期台大外文系《現代文學》更加亮眼。那時同仁刊物一毛錢稿費也沒有,他卻能聚集大批年輕文化精英投身創作,捲起當代文壇新一波文學浪潮。從《筆匯》到《文季》系列,他是台灣文學期刊史最具影響力代表人物。他的去世,象徵文壇一個理想主義時代的結束—那個賠錢辦刊物、年輕人埋頭創作、共同為文學理想獻身的年代已悄然逝去不再復返。

接手《筆匯》創辦「革新號」

一九三五年出生,尉天驄原籍江蘇徐州碭山縣。家中三兄弟排行老二,十二歲弟弟尉天驕出世這年,父親在國共戰爭不幸身亡。隔年進入國民革命軍遺族學校讀初中。一九四九年隨校流亡台灣:十四歲少年已然背井離鄉遷徙跋涉。十七歲進台北成功高中,開始在郭楓辦的《新地文學》發表散文。郭楓是遺族學校同學,兩人志同道合,一路從徐州攜手來台灣;後來也一起辦雜誌經營出版。

著名詩人紀弦恰巧是他高中導師,亦曾協助其「一人詩刊」《現代詩》的編務,偶有詩作被老師拿去修改後發表。紀弦大張旗鼓宣布成立「現代派」的一九五六年,二十一歲尉天驄考進政治大學中文系。且因緣際會,大三那年接編了姑父任卓宣主持的《筆匯》雜誌。

《筆匯》原為國民黨旗下「文藝協會」一份報紙型半月刊(一九五七—一九五八),以評論為主,兼具「政黨文藝喉舌」角色。功能不彰正準備停刊,在編校刊的他遂得到更大的發揮舞台。一九五九年五月四日,《筆匯》「革新號」以雜誌「月刊」形態問世,內容綜合藝術與文學,渾身現代主義前衛風格:每期選用西洋當代名畫作封面,作家群有新銳畫家劉國松、莊、顧獻樑,現代詩包括紀弦、周夢蝶、商禽、覃子豪、余光中等;小說作者有王文興、白先勇、劉大任、陳映真,皆是在校大學生。其中讀淡江英專的陳映真,幾乎每期以不同筆名發表小說;首篇〈麵攤〉即由一篇英文作業改寫而成,接〈我的弟弟康雄〉、〈鄉村的教師〉等皆其早期代表作。他與尉天驄是成功高中同學,兩人在校並不認識,出校門才成了親近的文學夥伴。

《筆匯》持續兩年多,至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共出二十四期。從雜誌史角度,重要性之一,是早期引介現代主義的文藝媒介,之二是它的「一刊兩階段」(發行人同樣任卓宣)本身呈現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反共文學到現代主義文學」的思潮變遷。從個人編輯史看,《筆匯》是他系列雜誌的「起步」,是五節「刊物火車」第一節車廂。史書常把尉天驄系列雜誌及作家群,通稱為「《文季》文學集團」。於是《筆匯》前導,「文季系列火車」轟轟然開進六十年代後期台灣小說的黃金田野。

《文學季刊》迎來小說黃金時代

《文學季刊》一九六六年十月創刊,「發行人尉素秋,主編者尉天驄,至一九七○年休刊,共出版十期」,這是隨手可查的官方紀錄。不妨說年輕人很幸運,有疼愛他的尉素秋姑母,慷慨掏私房錢支持他的文學理想。以經費不多,同仁開會「編輯部」,常在台北武昌街「明星咖啡館」樓上;樓下有擺書攤的詩人周夢蝶,自然是不能錯過的邀稿對象。

翻開創刊號目錄:有姚一葦的評論,陳映真、劉大任、蔣芸、施叔青、黃春明、七等生的小說,葉珊、余光中、葉笛的新詩。小說作者們有如互相競賽一般,每期寫出突破性新作。第三期陣容之堅強,在在引人注目:包括陳映真〈第一件差事〉、黃春明〈青番公的故事〉、王禎和〈嫁妝一牛車〉、七等生〈我愛黑眼珠〉;無不是各家知名代表作,今日文學系學生必讀小說經典。有人說:「這是一時風雲際會罷?」陳映真不這麼看,而認為:「主編尉天驄關懷和愛護同仁的那一份憨摯的熱情,無疑是十分重要的因素。」

「鄉土文學論戰」全紀錄

《文學季刊》停刊原因之一,該是一九六八年發生的「文學季刊事件」—陳映真突然被國民黨警總逮捕,判刑七年移送綠島。六十年代正是尉天驄二十五到三十五歲創作黃金時期;一九六九年從講師升任副教授,與孫桂芝結婚。這十年既是文學史的,也是他個人的「現代主義文學時期」。就在雜誌停刊的一九七○年,他出版短篇小說集《到梵林墩去的人》,隔年出隨筆《文學札記》。據他後來回憶:整編這些不成熟作品出版,是為了結束自己「發熱病」的現代主義時期。

七十年代中後期台灣爆發一場著名的「鄉土文學論戰」。這場論爭參與者眾、牽涉面廣,影響更是深遠。評家認定:這是台灣文學史上一場「文學與現實及歷史大規模對話」(施淑語)。表面是鄉土與非鄉土的文學思想辯證,實際上另有不同層次及路線之爭,如台灣意識與中國意識之辯,社會寫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的鬥爭。無論如何,它是當代文藝思潮從西化轉向本土化之際,掀起的一波沖天巨浪。尉天驄本人及刊物在這場論戰扮演吃重角色—不只是編者也是寫者,既是幕後推手也是陣前主將。當然不只他一人參戰,《文季》成員何欣、王拓、陳映真都是大將。刊物提供園地作為戰場,拉長了「民族與鄉土」兩大戰線。

論戰功彪炳,不能不提唐大俠的「唐文標事件」。一九七三年《文季》創刊號—已是同系列第三刊,登載唐文標火力強大長文:〈香港台灣新詩的歷史批判〉,主標題:「詩的沒落」。他銳利批判現代詩的晦澀虛無、逃避現實、直指其「腐爛的藝術至上理論」,給詩壇投下大大一顆震撼彈。正是唐大俠這廂擂起咚咚戰鼓,揮動左派旗幟,才引發一九七七年余光中一篇〈狼來了〉,拋「血滴子」追殺台灣「工農兵文學」。

這場論戰集四面八方聲音雜沓交響,錯綜複雜度三言兩語說不完。幸有經驗豐富又身歷其境尉天驄主編,鉅細靡遺收集資料,迅速在一九七八年編成厚達八百五十頁《鄉土文學討論集》交「遠景」出版。此書至今仍是認識這場論戰內容最豐富完整的資料。國民黨官方後來雖也編一部《當前文學問題總批判》回應,但資訊不全讀者不多早已絕版。

回首一個文學時代

主編雜誌多種,在大學教書多年,尉老師學界、文壇兩棲;不僅桃李滿門,結識的學者作家尤其多,老中青都有。他對戰後文壇掌故瞭如指掌,作家間派系恩怨,如數家珍;又風趣健談,到他家喝茶聊天,常常滿室歡笑,私下更收穫良多。一九九九年從政大教職退休,新世紀初,姑母與妻子相繼辭世,幸而他好讀書享受寫作,從未放下手中的筆。二○○七年應邀在台北《印刻》文學雜誌寫專欄,四年後集結成冊:《回首我們的時代》隆重出版。

此書以練達文筆,寬厚深情襟懷,描繪他熟識的二十三位文壇作家。那些人物與故事,他們的憂患與堅持,在他筆下層層鋪展,筆力渾厚地銘刻出台灣半世紀文學社會的悲喜、寂寞與浪漫。這是一生文學經歷凝結而成的圓熟果實,也是同類創作無人能及的卓越成就。陳芳明說得好:「來回行走在他的文字之間,簡直是穿越一部戰後台灣的人文精神史。」

尉老師晚年因一場車禍,好長時間須以輪椅代步。但八十歲的他依然正向樂觀,一邊復健一邊照常寫字讀書。此情此景,正如《回首我們的時代》封面幾行短句:「不管這世界上的事/多麼令人失望,令人難堪,在艱困之中,總依然有無數向上的力量在運作。」台灣社會慶幸得到這本深情之書,一本記錄渾濁時代寂寞文人生活笑貌、留下他們悲壯身影的好書。尉老師說:「人與人間相互關懷、惺惺相惜,甚而笑罵與共的瑣事,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養份。」想來,寫出一代知識分子的寂寞悲壯,也是供給現今台灣社會生命最重要的養份;相信也是尉老師完成此書的目的吧?回首我們的時代,曾經「一個悲不敢泣的時代」。後輩讀眾很難想像作者懷抱怎樣的書寫心情。如今大書完成,脫離病苦,相信尉老師能含笑九泉。

(作者為本刊特約記者、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兼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