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物
母親曾經不止一次自己總結,她的一生苦難多於快樂。而她生命中真正可算幸福快樂的時段,只有四個:一是北伐戰爭後回到上海,她讀小學頭幾年。二是外祖父在北京大學做教授,她小學畢業進中學的幾年。三是在昆明西南聯大和重慶中央大學讀書四年。四是跟父親結婚後在南京度過四年。
我的父親和母親兩人不約而同,一九四二年分別從暨南大學和西南聯大轉學到重慶中央大學,就讀外文系二年級,他們那個班是一九四一年開始,稱作四一班。加上父親和母親,全班不到二十名學生,女生多於男生。一九四三年國民政府從西南聯大和中央大學外文系抽調學生,擔任美軍顧問團翻譯,中大外文系四一班男生報名從軍三人,所以男生更少,只剩四人。女生十人中,除了母親,還有好幾個名門之後,如無錫榮老闆的千金榮墨珍小姐,豐子愷先生的公子豐華瞻先生和女公子豐陳寶小姐,以及兩三個南洋華僑小姐。
母親班裏的一個同學,是蔣百里將軍的小女兒,名叫蔣和,我們叫她蔣和阿姨。母親說,蔣和阿姨胖胖的,很可愛,特別喜歡跳舞。經常周末時候跑到重慶去,參加各種舞會,據說她最喜歡的舞伴是蔣介石的小公子蔣緯國,當時是蔣緯國上校。後來母親帶着我們從上海搬到北京,跟父親團聚,好幾次帶我們到蔣和阿姨家去拜訪,聽蔣和阿姨講出國訪問的故事。那個時候,蔣和阿姨是中國煤炭部的德文翻譯,經常陪代表團出國。那時候我年紀小,只知道聽故事,不了解蔣和阿姨的姐姐是蔣英女士─中央音樂學院的聲樂教授、大名鼎鼎錢學森先生的太太。否則,或許可以請求蔣和阿姨帶我們去拜會一下,聽聽蔣英阿姨唱歌,看看錢學森先生算題。
有關馬寅初
而從小到大,我聽母親講得最多的同班同學,則是馬仰蘭阿姨,我們叫她馬阿姨。馬阿姨是馬寅初先生的女公子,曾經跟父親母親同班,畢業後又分別與父親和母親同事,按現在的說法,可算是母親的一個閨蜜。母親講過,她如何跟隨馬阿姨回家,如何見到馬寅初先生,但是從來沒有講過,她曾經聽過馬寅初先生講課。從西南聯大到中央大學,母親聽過很多名教授講課,也都曾一一講給我聽。如果她聽過馬寅初先生講課,又跟馬寅初先生的女兒是閨蜜,一定會講給我聽。所以我想,母親從來沒有聽過馬寅初先生講課。事實上,我查過史料,也從來沒有發現馬寅初先生在西南聯大和中央大學任過課,至少母親在這兩所學校讀書的時候,馬寅初先生不在那裏教書。
根據目前中國大陸可以讀到的官方資料,馬寅初先生因一九四○年發表反對國民黨政府的演講,惹惱蔣介石,被關進貴州息烽軍統集中營。一九四二年獲釋後,繼續被蔣介石軟禁。一九四六年抗戰勝利後回上海,在中華工商專科學校任教,後出任浙江大學校長。從一九四一年到一九四六年的六年,大陸官方沒有公布任何馬寅初先生工作及生活的具體史料。
台灣資料裏很難找到有關馬寅初先生的記載,大概因為他親共反蔣。而大陸關於馬寅初先生的資料,又經常一筆跳過,很不詳細,甚至互有矛盾。比如有的說他一九四二年獲釋,有的則說他一九四四年獲釋。有說他從一九四○年起,被監禁一年的,有說兩年的,有說三年的,有說四年的,而後繼續被軟禁重慶歌樂山上。一九四九年後的中國人,都被告知重慶歌樂山是中美合作所的所在地,所以此說似在暗示馬寅初先生被關在重慶中美合作所內。可是一九四四年馬寅初先生出版了一本專著《通貨新論》,他是什麼時候寫的,又在哪裏寫的呢﹖監獄裏可以寫書麼?
「家裏自己講的,出去不許亂說」
我聽母親講馬寅初先生這些故事的年代,無處獲知馬寅初先生曾坐過國民黨的監獄。上世紀五十年代,流行於世的大陸官方說法,一律是馬寅初先生反社會主義,反共產黨,反毛澤東,恨不得說馬寅初先生原本就是蔣介石心腹,哪裏還會重提他曾被國民黨下獄的歷史。母親沒有對我講過馬寅初先生曾遭國民黨逮捕,她也許不知道,母親從來對社會政治不大關心。從年代上看,她與馬阿姨同學的時候,馬寅初先生已經出獄。是否繼續被軟禁歌樂山,母親看來也不知道,因為馬阿姨上學回家似乎很正常,母親並沒有感覺到她家有什麼不自由,甚至還曾跟隨馬阿姨回家,見過馬寅初先生。後來馬阿姨給我寫的信裏,提到當年許多同學單身到重慶讀書,沒有父母在身邊,生活比較苦,言下之意,她自己有家在重慶,生活好得多,並沒有其父被軟禁的苦惱。
但母親告訴我,一九四九年以前,馬寅初先生確以公開批評蔣介石政權而著稱於世,國民黨對他是又恨又怕。我就不明白了,記得曾經問過母親,一九四九年後的中國人,一直罵蔣介石獨裁專制,無惡不做,馬寅初先生那麼公開反對國民政府,怎麼他的女兒還能讀中央大學呢﹖根據我自己當時的經驗,只要家庭出身不好,子女絕無可能升學,別說大學,我認識的人裏,許多子弟連中學都不能讀。
母親聽我問這樣的問題,沉默片刻,然後說:「當時蔣介石領導的國民政府,還是基本按照憲法執政,相當開明和民主,並不像後來幾十年所渲染的那樣。」二伯伯沈鈞儒先生最反對國民黨政府,整天在議會裏罵蔣介石,外祖父還跟他做朋友甚至結親,蔣介石也沒碰過二伯伯一指頭。還有章乃器先生、章伯鈞先生、儲安平先生,當年都是罵蔣介石獨裁的好手,國民黨沒把他們怎麼樣,照樣自由自在,日子過得舒舒服服,倒是後來共產黨把他們打入十八層地獄。母親講過以後,馬上補充:「這話是家裏自己講的,出去不許亂說。」
有一次談及這些,她歎口氣說:「如果那時像現在這樣子,仰蘭無論如何不能讀大學。」我知道她是在為我們三個孩子難過,我們沒有馬阿姨那麼幸運,生不逢時。我讀中學時,中國發生文革,大學都關門。七十年代中期,有些學校召工農兵學員,弟弟在內蒙改造表現好,被農墾兵團推薦進北京大學考古專業,因家庭出身不好,被北大除名。一九七七年大學恢復高考,我和弟弟同時參加,成績都高過北大錄取線幾十分,還是因為家庭出身問題,北京大學又一次把我們兄弟二人拋棄。
我相信母親講的故事都是真實的,她沒有任何理由不對我們講真話,而且母親因為不肯做昧良心的事,受了幾十年政治迫害,可她到底還是不會講假話。但我仍然很多年無法證實,蔣介石國民政府究竟是獨裁還是不獨裁,到底是殘暴還是不殘暴。一九七九年馬寅初先生被官方平反,大陸有關馬寅初先生的歷史資料漸漸公布出來,忽然轉而反覆強調他當年被蔣介石逮捕的事情,極力把馬寅初先生描繪成一個反對國民黨的大英雄。政治真是可笑,可憐,又可悲。
雖然我對這種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做法非常不恥,不過這些資料,也證實了母親對國民政府的總結。據大陸官方資料,馬寅初先生從一九四○年到一九四六年,被國民黨逮捕入獄或軟禁,可他一九四四年出版新著作。也是他還蹲在國民政府獄中的時候,重慶各界公開集會慶祝馬寅初六十大壽,也並沒有被國民政府指控為反動集會,沒有遭到警察局的禁止或者破壞,更沒人因此被捕。對比馬寅初先生後來幾十年的經歷,他在重慶期間簡直是太自由了。再比較上世紀五六七十年代被關押的文化名人的命運,馬寅初先生那時簡直生活太幸福了。
由於馬寅初先生是母親非常尊敬的人,馬阿姨又是母親異乎尋常的閨蜜,而我們後輩則更尊稱馬阿姨做恩人。因為馬阿姨在我們家受迫害最深重的時候,從美國回歸還特別找到我家來看望母親,帶給了母親一些萬分稀少的快樂時光。因此我們對於馬老的身世特別關心,對於中國政界史界對馬老生平所表現的選擇性記憶,那麼多輕率的忘卻,那麼多粗暴的歪曲,十分不滿。
打成右派以後
記得我還在小學時候,父親母親帶我們三個子女,到北京大學去過幾次,拜訪他們的老師俞大絪教授。我想那是一九五七年以前,因為我的母親被打成右派以後,就不大敢同親友來往,以免給別人添政治麻煩。母親的右派帽子被摘掉之後,六十年代父親獲准參加《毛選四卷》英文版翻譯,似有受重用的跡象,父親母親才又帶了我們重返北京大學,再訪俞大絪教授。那時我已讀中學,記得很清楚了。
我記得有一次去北京大學,拜訪過俞大絪教授後,在北京大學校園裏走路,母親忽然提出:「我們是不是順便去看看馬老﹖好幾年了,也不知仰蘭情況如何。」不記得父親當時怎麼作答,反正我們沒有去看望馬老先生。當時馬老是北京大學的校長,很多人特別是知識分子們,也都聽說他幾次向共產黨中央和毛澤東本人,提出關於人口問題的看法,因此受到嚴厲的批評。
中國很久以來就有一說,讀大學的多出身書香門第,讀英文系的更多是闊家子弟,都是準備將來出國留洋,然後歸國做大事業的。就當年母親那個班看,此說似乎是有些道理。我的父親雖出身世族,但因他的祖父英年早逝,家道中落,到他的父母親,都只做小職員和教師而已,社會地位和經濟情況,在中大英文系那個班裏,就是最差的一等。
馬阿姨五十年後,寫信給我說:「有許多同學(大多是男生),隻身赴重慶就學,父母都不在,他們的生活比較苦,好像就是靠政府發的一點生活費。我最記得你爸爸的一件事是,他似乎總是穿着一種灰色長袍,冬天把棉花(或絲棉?)塞進去,夏天又拿出來。至於你們的媽媽,有家在重慶,生活就舒服得多。」
與馬仰蘭碼頭告別
一九四五年夏初,父親母親那一班畢業。母親由外祖父介紹,進中國農業銀行研究室工作。父親經二伯伯沈鈞儒先生介紹,進重慶的美國新聞處,現美國新聞總署前身。馬阿姨也同時經馬寅初先生介紹,進入美國新聞處任職,跟父親成了同事。
八一五光復,父親被美國新聞處派往上海籌備新辦事處,母親辭去重慶中國農業銀行工作,跟着回到上海。一九四六年初他們結婚以後,母親在上海的國民政府行政院善後救濟總署編譯處找到一份工作。同年馬阿姨也從重慶回到上海,借住父親母親在狄斯威路的家。然後也到行政院善後救濟總署找了份工作,又跟母親成了同事。
馬阿姨當時並沒有準備長期在上海居住工作,她已經聯繫好了美國的學校,正在辦理出國留學手續。不久一切就緒,她便登船出海。母親對我講過好幾次,馬阿姨出國的時候,她和父親兩個人送到輪船上去。那時父親轉入上海《新聞報》做記者,自己家裏有一部黑色的奧斯汀汽車,把馬阿姨連行李一起運到碼頭。後來父親到南京做特派記者,報館派一部吉普車給他用,他的奧斯汀就留在上海。我弟弟出生,母親抱着他照相,家門口背景還有那部汽車。後來父親到中共上海市委主辦的英文《上海新聞》工作,就把那部汽車捐獻給國家了。文革期間,因怕被當做資產階級生活證據,把母親抱弟弟那張照片背景上的汽車也剪掉。
母親對我講,本來父親母親在重慶中央大學讀書時,都曾決心畢業後要出國留學。母親獲得英國一所私立女子大學錄取,父親也獲得美國密蘇里新聞學院錄取。他們當時正處熱戀,不肯一歐一美,遠隔大西洋。而且父親家裏也沒有那麼多錢,可以供他出洋留學。最後兩個人決定都不出國了,寧願廝守國內。
這情況下,馬阿姨乘船出海,自然引動父親母親的傷感。他們在碼頭上告別,馬阿姨要母親盡早去美國。父親說上海《新聞報》也許會到美國開設一個通訊處,他會努力爭取,派到美國工作。那麼三個同學同事朋友,可以在美國相聚。他們莊重約定,不論天涯海角,他們一定再見面。我至今仍能記得母親跟我講這段往事時的表情,神往而淒涼。沒有想到,馬阿姨的這個承諾,經過將近三十年曲折磨難,終於實踐,而兩個閨蜜再度見面,給母親的心裏造成巨大的震動。
我們從上海搬到北京,已經跟不少親友失去了聯繫。一九五七年母親被打成右派,更不敢跟別人聯絡。到了文革,我家被炒幾次,父親被關牛棚送幹校,期間我家又被趕出舊居,幾乎再不會有人找得到我們,但是馬阿姨找到了。她對我講,中美建交後她頭一次回國,便打聽到父親在外文局工作,可是沒來得及打聽出我家住址,便返美了。隔了一年再次回國,決心打聽出我家地址,從西城找到東城,終於成功。
閨蜜重逢 千言萬語
我清楚地記得馬阿姨一九七四年頭一次來我家的情況,我那時本已下鄉陝北插隊,剛好回京,碰上了馬阿姨。我們那時住在東單馬家廟一個極破舊的小閣樓上,狹窄的木樓梯沒有燈,黑洞洞的,馬阿姨走上樓的腳步,猶猶豫豫,走一步停一停。我聽到了,開門出去。看到一位中年婦女,瘦瘦小小,頭上蒙一塊花頭巾,一副大眼鏡佔去臉的大半。她穿的那件半長不長外衣,那雙淡黃色小巧玲瓏的皮鞋,當時中國看不到。嘴上塗了口紅,在七十年代中期的中國,也絕對沒有。我便猜她從海外來,但我不認識她。她就是馬仰蘭阿姨。
聽到是馬阿姨來了,母親掙扎着從床上起來,張着兩手,迎接她的朋友。她們擁抱在一起,兩個人的身體都劇烈抖動。馬阿姨的肩頭上,母親乾澀的眼睛,流出不斷線的眼淚,沖刷她布滿皺紋而浮腫的臉。母親說:「你回來了,又見面了,真想你啊!」馬阿姨說:「又見面了,二十七年了,我也真想念你。」母親說:「很多年沒人來看我了。」馬阿姨說:「我答應過你,一定來看你,可惜來得太晚了。」母親說:「是,你答應過,我記得。再晚,我也等着。」
聽她們簡短的對話,我心裏難過得要命。馬阿姨從口袋裏取出一塊手絹,輕輕替母親擦去臉上的淚,然後又輕輕擦去自己臉上的淚。母親說:「你萬里迢迢來看我,我站不起來,不能招待你。」馬阿姨說:「我們老同學,還講客氣嗎?你們當年在上海,我住在你家,待我那麼好,送我到碼頭上船,就夠了。我會記得一輩子。」聽了這話,母親哇哇放聲痛哭,張開兩條彎曲的胳臂,搭在馬阿姨肩上,猛烈抽搐,說:「有人記着,有人記着。」
母親一生,經受多少苦難,付出多少心血,蒙受多少冤曲,承擔多少離別,她都無怨言。她只希望得到別人一點理解,一點尊重,一點記憶。而這,只有馬阿姨才會給予她。我悄悄離開母親的屋子,給她們留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
兩個人在母親屋裏坐了一下午,沒有叫過我一次。母親自己動不了手,指揮着馬阿姨,給兩個人煎了兩個雞蛋。馬阿姨甚至記得,母親當年送她上船去美國那天早上,給她煎蛋煎焦掉。母親笑罵:「都是你拚命喊叫,催着上路,才煎焦了。」
我在外面獨自坐着發呆,聽她們快樂的談話,羨慕母親一代的真誠友情,也為自己這輩人的孤獨和薄情而悲哀。
天暗淡下來,我送馬阿姨回家。黃昏之中,我們走出院門。馬阿姨把手插在我臂彎裏挽着,邊走邊說:「你們應該記住母親的一生,她是很偉大的女性。」
我們默默走到東總布胡同馬老先生家門口,在蒼茫中告別。我說:「謝謝你,馬阿姨,二十多年了,今天是姆媽最快樂的一天。」馬阿姨說:「寧寧,請你替我好好照顧母親。會有一天,她能夠到美國來,跟我們聚會,也看到她的父親和弟弟們。」
我沉默着點點頭,跟馬阿姨道了別,獨自一人走回家去。
(作者為旅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