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物
昨天,二○二○年三月四日,父親王建華走了。在又一次響徹大江南北的「保衛大武漢」的山呼海嘯中,他追隨他的老長官—上一次「武漢保衛戰」總司令陳誠將軍去了,在整整八十二年之後,在將軍逝世整整五十五年之後。
一百零三歲的王建華也許是參加過一九三八年「武漢保衛戰」,並見證了二○二○年「武漢保衛戰」的唯一老兵,而老兵是不死的。爸爸,您走好,您的長官和弟兄們都在天堂等着您!
陳誠將軍的連衛士
一九三五年,作為鄂豫皖土地革命的孤兒,父親從腥風血雨的革命中心柴山保隻身逃到武漢,饑寒交迫、走投無路的他頂替一名國民政府軍逃兵在武漢警備旅當了兵。一九三七年夏,時任廬山軍官訓練團教育長的陳誠奉國民政府命出任第三戰區第十五集團軍總司令,拱衛大上海。慘烈的八.一三淞滬保衛戰國軍傷亡慘重,他不得不從武漢請調一個機槍連和一個步兵連赴滬參戰。父親入選,與許多湖北通山籍年輕士兵一起急赴上海,他們中間的大多數不久後都成了「四行保衛戰」中的八百壯士。陳誠身邊原來只有一個警衛排,淞滬會戰升格為連,到達上海的父親被分配在警衛一連,從此成為陳誠將軍的衛士並跟隨他轉戰淞滬、重慶、武漢、恩施,時間長達四年。
日寇在上海登陸後勢如破竹,我方兵敗山倒,總部不得已撤到蘇州,父親隨扈。南京失守後又遷至安徽績溪。此時日本人的計劃是拿下武漢,順長江直撲重慶,一舉滅亡中國。中央政府撤往重慶後,陳誠立即於十一月飛到漢口,布置武漢防務。是時國共合作,武漢是為全中國抗戰指揮中心。一九三八年國民政府調任陳誠為武漢衛戍總司令兼軍委政治部部長,副部長是共產黨周恩來。父親所在部隊亦趕到武昌編為警衛特務連隨扈,同時警衛軍、政兩部。
「武漢會戰」是中國抗日戰爭中一場橫跨安徽、江西、河南、浙江及湖北廣闊地域的大規模戰役,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中正指揮第五、第九戰區部隊,以大武漢為中心,正面抗擊由侵華日軍華中方面軍總司令畑俊六統率的帝國陸軍。會戰長達四個半月,包括馬當戰役、九江戰役、黃梅戰役、廣濟戰役、田家鎮戰役、瑞昌戰役、馬頭鎮戰役、星子戰役、萬家嶺戰役、富金山戰役、信陽戰役,是中國抗日戰爭初期時間最長、規模最大和最出名的戰役。
中國上空第一次響徹「保衛大武漢」的悲壯呼嘯,就是在此時。
四名警衛唯一倖免於難
七月二十三日,日機轟炸位於武昌閱馬場的軍、政兩部,炸死陳誠將軍警衛趙家治、郭進、李仲卿,四名警衛中唯父親王建華倖免於難。翌日,部隊在蛇山腳下安葬烈士,龍華寺和長春觀僧人為英靈超度後,長官要求作為倖存者的父親講話,但他「只知道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周副部長對警衛連全體官兵說「要記住仇恨,記住烈士的名字」!這也是父親八十多年來竭盡全力回憶和記住盡可能多的犧牲戰友名字的最初動力。蔣委員長在武昌曇華林主持軍事會議,指定父親擔任他午休時的臨時警衛。時隔這麼多年父親都記得,會議結束後委員長午飯都沒有吃就離開了。
由於中日實力過於懸殊,河南防線迅速崩潰。為爭取更多時間保衛武漢,國民政府萬不得已在六月九日於鄭州花園口炸開黃河大堤,圖以黃河之水阻延日寇對武漢的進攻,卻連累大約七十五萬平民在洪水中喪生,舉世震驚。十月,畑俊六所率南北兩路日軍突破中國軍攔截,突入武漢外圍,國民政府決定放棄武漢退至重慶。一九三八年的大武漢終未守住。
父親報名參加淞滬抗戰,原來所在的武漢警備旅二團四連編入一八五旅,在接下來的「武漢會戰」中全部陣亡。父親常常夢見那一張張稚氣未脫的臉龐,醒來後就搜腸刮肚地回憶他們的名字並立刻記下來。那時軍事委員會總部下了死命令,所有參戰部隊不得擅自接受媒體採訪和透露自己的番號、戰鬥地點、參戰人數、戰績甚至任何長官和士兵的名字,為的就是嚴防日本人從公開信息中分析得知我方作戰實力。「平型關戰役」和「百團大戰」都因為媒體的公開報道和大肆宣揚而起到了日本人求之不得的效果。但也正因如此,父親的戰友們絕大多數成了無名英雄。
二○一五年,我代年已期頤、難以成行的老父在台灣忠烈祠終於找到了他那些一九三八年在「保衛大武漢」戰役中犧牲的弟兄們的姓名和靈位。當我把拍攝下來的照片一一展示給他看時,他撫摸着一個個不再是臉龐而是靈位的弟兄們,「我是看着你們犧牲的啊!如今我已四世同堂,可你們還沒來得及結婚生子就血灑疆場,沒有子嗣」,說着,老淚縱橫。
一九三九年,父親隨陳誠將軍入川。一九四一年,宜昌失守,張自忠將軍犧牲。陳誠出川接管張自忠的防地,任第五戰區右翼指揮,父親領一個排擔任保衛任務。陳長官隨後在恩施成立第六戰區,父親隨扈陳長官到恩施,駐紮在五峰山下土橋壩下楊灣陳誠公館附近,直到一九四二年被「提幹」調至第六戰區幹訓團當準尉司務長,父親這才離開他的老長官陳誠。
陳誠之子專門看望
生於廬山軍官訓練團時期的陳誠將軍大公子陳履安,在得知父親健在的消息後專門找到我們武漢的家中看望。父親回憶起履安幼時可愛的往事,回憶起他慈祥的奶奶、陳誠老母親的往事,百歲「老衛士」和耄耋「大弟弟」都不勝欷歔。
陳誠任第六戰區長官駐戍恩施楊家灣時,父親所在警衛連隨扈,常常在陳公館看到親情濃濃的陳家一家人。那時履安大弟弟才五歲,有一天第十一師少將師長劉雲翰來楊家灣拜見總司令,小不點正斜挎着把玩具步槍一個人在「操練」,看到劉少將,馬上立正向他敬禮,少將也連忙還禮。這個精彩「鏡頭」剛好被父親看見。話到此處,「大弟弟」連連點頭「記得記得」。父親還對他說起他的奶奶陳老夫人,每逢陳誠下班,老人家都拄着拐杖站在路邊迎接愛子,兒子總是先舉手行軍禮,然後再輕輕攙扶着媽媽進屋。
疫情影響不能探望老人家
萬沒料到時隔八十二載,二○二○年的中國會遭遇第二場「武漢保衛戰」—新型冠狀病毒以超過日寇的洶洶氣勢直扼大武漢咽喉。國家主席號召全中國人民一定要打贏這第二次「武漢會戰」,要求「堅決打好湖北保衛戰、武漢保衛戰。武漢勝則湖北勝,湖北勝則全國勝」!
八十二年後,「武漢會戰」老兵王建華竟再次與「武漢會戰」劈面相撞!
去年十一月,老人摔了一跤跌斷股骨,在嚴重疫情正式向國人宣告的一月下旬,他因臥床造成肺部感染正住在武漢協和醫院重症監護室。知道老人家是「正面戰場抗戰老兵」,所有ICU醫護都對他格外愛護和照料,但眼下他們自己卻正處在「最危險的時候」—連足夠的防護口罩都無法保證。萬般無奈下他們不得不向社會呼救,請求國人向武漢醫護人員捐贈口罩。可是事到一月下旬,哪裏還有口罩出售?這讓無數國人萬分心痛,萬般無奈。
一月十七日,我曾三次打市長熱線詢問:「香港鳳凰衛視每天講的『武漢肺炎』到底是怎麼回事」,卻連一次讓人「稍得要領」的回答都沒有得到。一月十八日,父親的主治醫生被抽調去抗擊「武漢肺炎」,我與他依依不捨握手告別,緊接着就是醫院拒絕探視,武漢封城……。我們這些做子女的什麼忙也幫不上、什麼事也做不了,只好試探着從淘寶上訂購了數千元速食粥、粉、麵、飯、湯什麼的,權且算是代替父親對沒日沒夜連軸工作,卻連熱湯熱飯都吃不上一口的白衣天使們稍盡感激之心。山東這家電商也真夠義氣,二話不說動用收費最高的中國郵政EMS快遞(當時只有EMS和順豐快遞還在工作)包郵,一周後終於將食品送到了協和醫院門口。
一月下旬,我們兄妹五人商議後一致決定並告訴主治醫生,如果無力回天就讓老人家有尊嚴地離開人世吧,他太痛苦了。二月四日,已經陷入深度昏迷的父親被轉移到漢口老協和醫院,雖然有醫護人員的悉心照料,作為長子我依然心如刀絞,因為疫魔的阻撓,五個子女誰也不能去探視他老人家!此刻的老父不知道他深愛的大武漢再次遭劫,無數人再次投入了「武漢保衛戰」,包括曾悉心照料了他數月的醫生和護士們。
又過了一個月,這是武漢最痛苦的一個月,也是父親最痛苦的一個月,三月四日,父親終於決定要去找他的老長官陳誠將軍了。凌晨,他呼出了最後一口氣息,沒有親人在他身邊。
第一次「武漢保衛戰」最後的老兵王建華走了,他已經匯入那次會戰後都葬在武漢周邊的弟兄們的英靈隊伍。集合號已再次響起!列隊!立正!為護佑子弟們打贏這第二次「武漢保衛戰」,開步走!
走在這支光榮隊伍最前面的,一定是他們的老長官—陳誠將軍。
(作者為「武漢保衛戰」最後的老兵王建華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