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物
2021-1-29
二〇二一年二月號
其學可佩,其心可敬──悼念傅高義教授(金耀基)

今晨陳方正兄傳來傅高義教授(Ezra Feivel Vogel)於十二月二十日在美逝世的消息,令我驚憾不已。今年(二○二○)一月,中大甘琦社長在疫情未烈之際還安排了一個我與傅老的對談,為慶祝傅教授China and Japan: Facing History中文本出版的發布會開道。這是傅教授的《鄧小平與中國的變革》(Deng Xiaoping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a)一書後第二度與他共台對談了。會後,我還對他說,等他下一部大作(他計劃寫「胡耀邦」已有多年)問世,我期待與他三度同台對談。我不是隨口說的,因傅高義雖已九十高齡,但仍能寫成大書,並為中文本的出版,萬里迢迢來港,節目一個接一個,身體卻能一直保持良好狀態。以他健康判斷,我真信他可以再有新著問世的。但如今,一切戛然終止,傅老的中、英話音已成絕響。我得此「壞消息」後,隨即WhatsApp給方正兄﹕「傷感、痛惜、愴然,捨不得傅高義離去。」

我與傅高義教授認識應該逾四十年了,他今年九十,我亦八十有五,真可說是「老友」了。我已記不得何時何地與傅老第一次見面,在未認識他以前,我曾讀過他一九六三年的《日本的新中產階級》(Japan's New Middle Class: the Salary Man and his Family in a Tokyo Suburb),印象深刻,很幫助我對二戰後「新」日本的認識。之後,他一九六九年出版了第一本有關中國的書《共產主義下的廣州:一個省會的規劃與政治(一九四九─一九六八)》(Canton under Communism; Programs and Politics in a Provincial Capital,1949–1968),此書對共產中國作了很細致的社會學的分析,在眾多「中共」研究的著作中,佔有一席地位。一九七九年,他的《日本第一:對美國的啟示》(Japan as Number One: Lessons for America)橫空出世,聲名大振,讀者已遠越學術社群,隱然成為日本研究之大名家,此書使他名利雙收,(他曾對我笑說,此書未能使他富有)。又十年,他的研究對象又轉回中國,一九八九年他出版了《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廣東》(One Step Ahead in China: Guangdong under Reform),他特地送贈我一冊,扉頁上寫:「To Ambrose, one of my teachers about Hong Kong, for many years of friendship」,讀後我在致謝中讚他「One Step Ahead in China Studies」,讚他洞燭機先,看到並掌握到中國在鄧小平主導的改革、開放政策下十年中所發生的歷史性變化。

一九八九年「六四」大悲劇之後,傅高義沒有停息他的研究與出版:一九九○年出版Chinese Society on the Eve of Tiananmen: The Impact of Reform(與Deborah Davis合著),一九九七年出版Living with China: U.S./China Relation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以及二○○二年出版The Golden Age of the U.S.-China-Japan Triangle, 1972–1989(與Ming Yuan和Akihiko Tanaka合著),從這裏我們可以看美國、中國、日本的彼此關係,進入到傅高義研究視域的重心。

寫鄧小平書闖高峰

誠然,二○一一年,傅高義出版《鄧小平與中國的變革》一書,無疑是他中國研究的一個新高點,此書對中國三十年改革開放下的變化作了一全景式的觀察,並充分闡明了鄧小平作為一總設計師,在中國大轉型中的歷史地位與意義。傅高義這本書出版後,洛陽紙貴,中文書就銷逾一百萬冊,受到的關注度與影響力,足可與他的《日本第一》一書,相提並論。一個美國學者,能分別在當代中國與日本研究中都取得里程碑式的成就,當世未見有第二人。

《鄧小平與中國的變革》一書後,又以十年的時間,傅高義教授以九十高齡,再完成五百頁的《中國和日本:一千五百年的交流史》(China and Japan: Facing History)大著,實不能不說難能而又可貴,《中國與日本》(中文本)是傅高義第一次運用歷史社會學的觀點,第一次以同一書論述中、日兩國一千四百年的交流史。此書之作,起因於他見到近十年來,他鍾情心儀的中、日兩國的關係日見惡化,兩國的政治劍拔弩張,兩國的人民對彼此之惡感升至二戰後歷史新高。作為中、日兩國的一個朋友,傅高義深感他有一種「特殊的責任」,應該為兩國關係的改善,盡一己之力。傅老盡力之所在,便是寫了《中國和日本》一書,他之勸善之道,便是要中、日人士「直面歷史」(Facing History)。他認為從中、日一千五百年的交流史來看,中、日兩國之對立,甚至敵對,不必是歷史的常態,更可以說是不正常的。也指出在一千五百年中日的交流歷史中,中、日還多彼此為師為徒,彼此互相欣賞,互相敬重的歷史畫面,老子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傅高義老教授相信中、日人士能從歷史中認識自己(自知者明),也認識對方(知人者智),從而他覺得中、日兩國對於對方,應道歉的道歉(日對中),應感謝的感謝(中對日)。鑑往知來,傅高義期望中、日兩國,各美其美,美人之美,開啟和平合作的新起點。

傅高義教授一生從事中國與日本的研究,由於他的勤勉不懈,深厚學養,虛懷若谷(他每事問,永感不足),更由於他對研究對象(中、日)的敬意和極大的同理心,使他成為東亞研究的一位權威學者。我認為他最大的滿足應該是親眼看到中、日兩國都是在他研究過程中,由窮困的國度轉變為世界第二,第三大經濟體,而他的最大希望則是中、日兩國能和平合作,都成為構造亞洲,乃至世界新秩序的正能量。

傅高義這位老人,其學可佩,其心可敬,我有生之日難忘二度與他同台歡談之樂。

(作者為香港中文大學前校長、本刊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