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物
2021-10-29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號
自由自在的余師母(李子玉)

余英時先生的夫人陳淑平,大部分的後輩尊稱她為師母,她告訴我說,不太喜歡被稱呼作師母。她說,我的名字是陳淑平,或者喊我英文名Monica亦可以。作為後輩,我豈敢直呼其名?然而,我從開始認識她即喊她洋名。因着這稱呼,把我倆的交誼,無意中拉成平輩論交的關係上了。她從來不擺長輩的架子,時常主動來電話跟我談天說地,涉及的內容都是一般的家常話,即她所謂的「風花雪月」之言。她說的一點不錯:冬天的美東天氣冷了,她會告訴我,最近何時下了大雪,她的金魚已經潛到水底冬眠了,她園中的梅花開了花。有的時候,她會特別寄來寒梅傲雪的照片供我欣賞。春回大地的當兒,她也拍下鳥兒唱詠枝頭的相片。

她是個浪漫的人

她是個浪漫的人,有天在電話裏說:「子玉!今天的月亮真是既圓又清澈如鏡,我在這兒看見月亮,想到子玉你在香港,是不是也在賞月呢?我倆雖然相隔幾千里路之遙,但是,彼此看着月亮,我們的心靈豈不是相通的嗎?正應了唐詩的兩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也是『海外傳知己,天涯若比鄰』的意境。」如此簡單的一番言語,就證明她把我當成「知心友」的話一點不虛。

她從來不說虛言,說的都是真言,這些真言都是在半開玩笑、自嘲自諷之時說出來的。她說她從來不跟人講人生大道理,可是,這些聽來引人發噱的話,卻往往給我莫大的鼓勵,也化解我心中的疑惑與恐懼。

我們交往的十幾年裏,通過電話裏傳情達意,在有意無意間,她會突然冒出幾句點破我當時愚癡的想法的話。讓我即時反省自己的迷執。雖然我不能立刻做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是,她的話語確實起了「振聾發聵」的作用,故此,在我為某些事情煩惱的時候,她輕描淡寫的說上一句話,我的心情立刻變好了。

有好幾回,我在電話談話中咯咯之笑聲大作,事後歐梵一定猜中,我剛才是跟Monica談天無疑了。

贈一句「收放自如」

一月二十二日,我談了某報刊訪問余先生的文稿,誤以為是他的生日,順手撥了通電話給他們。接電話的人是Monica,她說:「我打了兩通電話給你,沒找着你呢!新年快到了,子玉!今年我贈你一句『收放自如』吧!」「收放自如」聽來很平常的話,卻是我需要學習做到的功課。記得多年前,我告訴她我在練習毛筆字,她說:「子玉,以後你為我們寄來一幅『逍遙自在』的字條可好?」不只一次,她形容余英時是愛逍遙的人,我更補上一句:「歐梵也是個逍遙派的人呢!」歐梵聞此評語,頗為得意。

她為什麼會在此時贈我這句辭兒呢?莫非她感到我這人太執着了嗎?我的確是個很執着的人,尤其對於那些我認為做對的事,我稱之為「擇善固執」。其實,很多時候善事太執着為之,也會苦待了自己,有時力不從心會做不來,或者時機尚未成熟也會成效不彰,而令自己痛苦不堪。過去一直被這固執的性格害苦了,近來漸漸醒悟過來,知道如此下去是不成的,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對人對事一定要圓通點兒。

豁達圓通 思想自由開放

Monica就是一個豁達圓通的人,思想自由開放,從不受任何人或事的規範拘束。她不止一次跟我說:「我的父母對我十分寬容,從不給我立下任何規矩:女兒家該做什麼或不該做什麼,所以我自小喜愛自由自在,做起事情總能隨心隨意,沒規沒矩的。」說來我真的很羨慕她有如此開明的雙親培育她成長,我則恰好相反,外祖母嚴厲的管教,我的性格被壓得無法伸展出來,長大後,成了個循規蹈矩的女人,一生被無形的傳統枷鎖牽着走,自我束縛地過日子。幸好和歐梵結婚了,他的豁達影響了我,漸漸恢復了我的本來面目的一部分。新年爾始,他提議我用毛筆寫上「自由、自然、自在」及「放鬆、放心、放下」這兩道字條,貼在我書房的牆壁上,以便提醒自己。

今年Monica來電贈言「收放自如」,配上年前的「逍遙自在」。和歐梵賜予的「自由自然自在」以及「放鬆放心放下」,豈不配成一對金玉良言!他們不愧是逍遙一派的達人,我幸運,我感恩遇着這位良師益友。

現在余先生已走了,我相信她秉承她一向意願,自由自在的活下去,在她的影響下,現在的我也比以前自在多了。

(作者為李歐梵夫人、香港散文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