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物
「有緣千里來相會」是耳熟能詳近乎口頭禪的一句話,卻在近日體會到了那份難能可貴的真情和難捨離的緣份。
半世紀後續舊緣
緣起是良師益友俞大綱教授的女兒俞啟木(Ruby)在整半世紀後跟我聯繫上了。當我們通電話時才發現我們是隔河之鄰—哈德遜一河之隔,她在紐澤西那頭,我在曼哈頓這邊,沒多久她跨河而來。在我們相擁的那一刻,盡然感到我們從來就沒有分開過,記憶如滔滔洪水將我們淹沒,我們滔滔不絕的談我口中的俞伯伯、俞伯母,啟木的父母,啟木一直感到未能盡孝無比愧疚;也談我尊敬的長者俞大維先生,她的四伯伯,笑談這位智勇雙全的台灣前國防部長,生平只怕一個人—老婆,也是她的表姐陳新午(陳寅恪妹妹),我親眼見她發雌威時,國防部長一點火氣全無,永遠腼腆的一笑帶過;還有我印象中刀子口豆腐心的傅媽媽(知名學者俞大綵,台大校長傅斯年夫人),啟木的八姑。我們也談到她家中像親人一樣貼心的老保姆、大家口中的施媽,施媽一九四九年從大陸跟隨俞大綱夫婦到台灣,先送走了主人夫婦,然後一直陪伴俞大綵,直至她寂寞的離去。施媽一生對俞家赤膽忠心無私的奉獻,啟木感恩,先後多次去台灣探望這位無兒無女、孤苦伶仃的老人,讓她生活上可以安枕無憂的度過餘年。
我們見面當然首先談母親。啟木美麗高雅的母親俞鄧敬行,在先生去世後搬到女兒俞啟玲紐澤西家中居住,我去看望俞伯母時,她對丈夫的故去隻字未提,好像當他遠行去了,但她落寞寡歡的神情刻寫出心中的哀思和苦悶,一九八四年秋天她也隨夫遠行去了。至於我的母親,我告訴啟木:「母親江巫惠淑如今健在紐約,今年高壽整一百,知道我跟你續上了舊緣喜出望外,我和妳見面的一點一滴細節她都想知道。她跟妳父母在台北見過幾次,也感念那些年來俞家對我的關愛,妳父親在給我的信中也讚賞我母親是位了不起的偉大女性……」
無所不談時憶起一九七○年我離婚,轟動新聞搞得滿城風雨,除了父母幾乎能躲的人都躲了,此時可信賴、可依託的還是俞家。除了俞伯伯關懷備至的勸導,俞伯母、傅媽媽、周曼華、胡蝶阿姨幾乎每天陪着我在方城之戰中麻痺自己,打台幣兩百元的逛花園,「戰場」多半設在俞大綱夫婦台北金山南路家中。施媽似乎知道我的不幸遭遇,以可口的飯食要給我增加體重,而且要我放心,在方城桌上的談話,她會對外守口如瓶。傅媽媽知道我想遠走高飛「逃」去美國,還貼心周到地聯絡了她的乾女兒,必要時可以照顧我。俞大維先生出面向台灣警備司令部擔保「無共黨匪諜嫌疑」,我才得以從曾經是最親近的人誣告中脫險,順利拿到出境簽證離開台灣。記得當年俞大維先生還不失幽默的安慰我: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訪祖尋根
我與啟木相識於一九六六年,她在美國念大學,暑期中回台北探親時在她父母家中見到。她長我四歲,十分陽光、率性,早就從她父母那裏知道她幸運的奇遇:年輕時在父親朋友的旅行社打工,一次在當導遊時認識了一對美國夫婦,十分喜歡她,結果這對夫婦,不但遵守承諾把她接到美國供她念書,還視如己出認她作義女。啟木告訴我義父母是億萬富翁,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每年陪伴他們搭乘郵輪周遊列國數周。此後再見到啟木已經是一九七○年,我在洛杉磯走投無路時她幫我搬了一次家,後來我先搬去柏克萊後又遷到紐約就失去了聯繫。
直至二○二一年,一九八七年在紐約大都會工作時就認識的女高音鄧玉屏打電話給我說:「有人急切的在找妳,是我朋友的朋友告訴我的,我也不知道她是誰?」原來啟木在遛狗Angie時見到一位散步的東方人Mary,攀談中知道她喜歡看歌劇,就開始打聽我,Mary在看歌劇時遇到過我和鄧玉屏在一起,於是就這樣接上了線。
啟木告訴我她在香港給美國銀行工作多年,退休時已經是單身,搬到紐澤西之後,才把興趣放在訪祖尋根和養狗之上。父母在世時家人對家世這類事極少提及,而俞家都輪流懸掛曾國藩的書法,右聯:世事多因忙生錯,左聯:好人半自苦中來。究竟是怎麼回事?於是啟木摸清了大概,先後去了長沙尋找曾國藩(曾文正公)的來龍去脈,赴浙江找尋俞家的家史。這是我第一次了解到俞家的顯赫家世:父親俞大綱是中國戲曲學家,父親的母親曾廣珊是曾國藩的外孫女;長兄俞大維曾任民國交通部長、台灣國防部長,大兒子俞揚和娶了蔣經國女兒蔣孝章;姊夫傅斯年是望重一時的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所長、台大校長;親表兄亦師亦友,兩代姻親三代世交則當代大儒陳寅恪;堂侄孫俞正聲,曾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務委員、全國政協主席;其他沾親帶故的名人不勝枚舉。
故人故事
她給我看了一篇呂山寫的文章〈槳聲燈影,遙想當年〉,錄其中一段:
客人是中國台灣地區已故著名戲劇學家俞大綱的女兒,這一次專程來看俞家祖上的發祥地,順便作觀光之遊。我陪她從寶積寺下進入街口,由東街踏上洞橋(其實也是平板梁式橋,不知何故稱作洞橋),望着橋下一泓算不上清澈的水,我忽然心懷不安,直怕有污她的清目。然而俞啟木似未注意及此,她久久地朝着東西兩頭眺望,動情地喊了起來:「啊!一條小河!」我指點着告訴她,前面一個河埠就是俞家的。她顯得興奮而且急迫,追着問我哪裏哪裏?似乎想把這裏的風景風情,都印到她的腦海之中。
我馬上將我寫的《故人故事》一書送給啟木,其中一章〈感懷良師益友俞大綱教授〉是二○一一年秋天寫的,在此節選:
一九八九年,在闊別台灣十九年後我又回到了台北,在國家劇院作獨舞演出。當時,最令我遺憾的是:無法邀請俞大綱老師坐在觀眾席上。他是我舞蹈藝術生涯中最重要的「知己」,我甚至想,哪怕只有他一位觀眾在場,於我,此願已足矣!我一直十分懊悔,沒能在他有生之年前去探望這位慈祥和藹的良師益友,並向他展示自己離開電影圈後,在舞蹈藝術上的成長,聽他指點,向他討教。一九七七年五月二日他因心臟病發,走得如此突然、匆忙!正如傅媽媽(俞大綵)所慟:弟弟,你為什麼如此突然的不辭而別,形單影隻,悄悄的走向另一個世界,一去不返?
一九六三年,我十七歲,演完香港國聯公司的創業作、李翰祥先生執導的黃梅調影片《七仙女》,沒多久就結識了俞大綱先生。因為我在影片中既是主演又任編舞,一生專注於中國傳統戲曲和詩詞研究的俞大綱教授,很想了解我在中國大陸接受藝術教育的經驗。面對和藹可親真誠的長者,我毫無保留地將五十年代末和六十年代初,在北京舞蹈學校當學生的經驗告訴了俞老師,除了教學課程之外,他最感興趣的是知道當年中國實行文藝「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的一些事情。
在他金山街的家中、在館前路他掛名董事長的「怡太旅行社」文藝沙龍中,我先後結識了戲劇家姚一葦教授和剛剛出道的胡耀恆、陳耀圻,以及戲曲界的徐露、郭小莊,國外來訪的舞蹈家黃忠良、王仁璐等人。我雖然那時在當電影「明星」,但對自己的老本行舞蹈還是念念不忘,就在俞大綱老師的召集和推動之下,當時在他周圍的幾位音樂、舞蹈界朋友,劉鳳學、許常惠、史惟亮和我,一起成立了「音樂、舞蹈研究小組」。在俞老師主持的會議上,同行們聚在一起交換經驗,總是氣氛熱烈,暢所欲言。談得多想得就多了,結果我舞興大作,感到當時台灣的中國舞蹈仍是一片沙漠,自告奮勇的在俞老師推薦下,到中國文化學院舞蹈系授課教中國舞。基於當時台灣仍處於戒嚴時期,對大陸一切甚為敏感,我怕惹上「為匪宣傳」的嫌疑,不敢暴露我在北京舞蹈學校習舞的背景;加上當時拍片日程太緊,要保證每周上兩節課,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堅持了一個學期,只好不無遺憾地作罷。
往事依稀,俞大綱老師博學謙恭,真誠無私,對於藝術的認知和發掘、努力和盡心,為台灣的文化加油添火,直到今日都還在台灣藝文界中產生深遠的影響。雲門舞集林懷民就曾對我說:「是俞大綱老師帶我認識了中國文化的。」
一九六六年,正值影劇事業高峰,我突然閃電結婚,社會輿論一片嘩然,諸多長輩和同行不便或並不看好,大都沒來參加在國賓飯店補辦的喜宴,而長輩俞大綱、鄧敬行伉儷卻充當我的家長,給了我得以依靠的臂膀。
一九七○年離婚後初到美國,人事兩茫茫,思念仍在台的幼子,過去如影隨形。學英文之餘,除了給親友寫信,其他的事都無法專心,其中跟俞大綱老師信通得最多,他寫道:「從信中接觸到你的悲憤,為之惻然,長痛不如短痛,還是忘了一切吧!宗教與藝術的最高境界,是捨而非取,我希望你能走上這一境界。常作如是想,至少心境可得平安。」過了一段時間,我開始認識到:一個人面對現實,求生存的勇氣和忍受寂寞的耐力,都是在不斷的磨礪中增長鍛鍊的。於是決心把自己釘牢在桌前寫舞蹈,讓自己只回憶和那份「傷痛」完全無關的事,把時間和腦子都填滿。我寫信告訴了俞老師這個決心,他馬上回信鼓勵:「好在你已經想通了,努力讀書和寫作,可以暫解憂思,充實自己。」整整四十年後的今日,重新審視,再次體會到這位浸淫在古典戲曲和詩詞世界裏的學者,是如何保持一顆關愛且寬厚的心靈。當年我少不更事,哪能了解他所指的境界呢?在我人生陷入低谷時,俞老師與我分擔憂苦,不斷勉勵,循循善誘,才一步步地把我領出了當年無邊的苦海。
離開台灣半年後,俞老師來信告訴我:「因感於你的事件,我編寫了《王魁負桂英》京劇劇本,由郭小莊飾演桂英,演出時得到巨大的迴響。」
俞大綱老師在台灣文藝史上對京劇文化的推展具有承前啟後的地位,他逝去後,郭小莊感到俞老師對京劇及對她的栽培花了這麼多的心血,就是希望她能為京劇走出一條新路。為了承繼俞老師的遺志,一年後她成立了「雅音小集」,選了《王魁負桂英》作為創團作品。
由於傳統京劇盛況不再,觀眾逐漸流失,俞老師大力推廣京劇,除了是理論家,也是實踐家,他用通俗的妙筆寫出古典的戲劇。姚一葦教授認為:在台灣,俞大綱教授是一位真正懂得戲劇的人。在戲劇結構上,絕無廢筆,他的劇本,既深具古典特色,又能避免部分傳統戲曲拖泥帶水的缺陷。
一九八一年,我回北京舞蹈學院給大專班教現代舞創作,其中涉及到:舞蹈的語彙要從自己文化的根底和規律出發,強調中國民族舞蹈必須兼具民族性和世界性的觀點。結果學生給我出難題:要我選一個最傳統的中國故事,編一個新的現代作品來說明我的創作概念。在苦思題材時,想到俞大綱老師經常跟我強調:要進得了傳統又走得出來,以及他當年因我的婚姻有感而發編寫的《王魁負桂英》。最後,我運用了抽象的方法來演繹,探索人性中的野心、情愛與矛盾、良心負疚等問題,並按照思路給這個舞劇起名《負、復、縛》,請譚盾作曲。舞劇可以說是受俞老師《王魁負桂英》的啟發,但也是變奏、另一種詮釋或創作上的延續,這些都是這位良師當年苦口婆心循循善誘我們這群年輕人要走的方向,希望我們走上的道路。
雖然您不能坐在觀眾席上,但我始終相信您在微笑慈祥地看着我,您的言行仍然在教誨引導着我和許許多多的人。
請欣賞俞大綱老師在《王魁負桂英》劇中一段感人肺腑的桂英唱詞:
一抹春風百劫身,菱花空對海揚塵
縱然埋骨成灰燼,難遣人間未了情
良師益友俞老師大綱遺音永存!
一幅張大千居士畫作
啟木十分疼愛她的小狗Angie,帶Angie來紐約看我不方便,上周秋高氣爽,於是我去紐澤西啟木家探望她。傍河而立風景絕佳的寬大客廳中掛着一幅張大千居士畫作,早聞大千先生與俞家很熟,但有趣的是這張畫竟然與俞大綱先生因感於我的事件,創作的國劇《王魁負桂英》有關。畫作上大千先生題字如下:
(右題)
新聲別纂焚香記
誤筆翻成歸妹圖
敢允歲朝藍尾酒
待充午日赤靈符
六十四年嘉平月 大千居士爰
(下題)
兩年前得觀
大綱先生為小莊小友
改編元人焚香記上演
台北幽抑宛轉不去於心
每思作數筆畫以報先生之雅
而衰病纏身腕手顫掣末由呈正
頃者小瘳努力歸國
追憶當時情境
彷彿若有所遇
率爾成此乃為家人所笑
此終南歸妹圖耳
與台上未為吻合
予亦啞然
但此時適逢歲除
君意亦復大佳
唐宋以來皆於歲朝圖畫鐘馗
祓除不祥
降至晚明
始於午日懸掛耳
大綱吾兄方家哂正 大千弟張爰
俞大綱先生知大千先生美意,特和詩一首作為回報。在大學時俞大綱先生曾隨徐志摩習新詩,此畫觸動了他的詩興,特題了這首七言詩誌謝:
四海群推鬚絕倫,自營邱壑自藏身。
胸蟠雲氣招猿鶴,臂振霞光動鬼神。
道子聲華滋佗蕊,憶翁孤憤託蘭斷,
慚余結想臨川夢,敢為宜伶乞寫真。
啟木告訴我,疫情好轉後,將有台北之行,屆時會將此有紀念意義的畫作捐贈給「俞大維先生紀念學會」與眾分享。
今年十月二十五日林懷民如約而至我紐約家中,他送給我新出版的書《激流與倒影》,扉頁上他寫:「最後一本小書江青老師消遣。」我說:「怎敢當,我們共同的恩師是俞大綱老師。」懷民離開後,我迫不及待拜讀書中的文章,首先讀〈館前路四十 號─想念俞大綱老師〉。讀時禁不住百感交集,時光倒流、往事歷歷在目,激起我對此生有知遇之恩的俞伯伯無限的哀思、崇敬與感激,同時也緬懷起體貼入微的俞伯母、傅媽媽、俞大維先生,你們的言行、音容慈貌,你們的善良、仁厚、正義,永遠在引領着我前行!
(圖片均為江青提供。作者為旅居瑞典和紐約的華裔舞蹈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