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物
「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這新娘,自一九五六到二○一七,共六十一載,天地悠悠地與詩人余光中牽手。如今,這新娘也隨着詩人在煙水迷茫的鄉愁裏消逝,刻印在文學史裏的,不止是新娘倩影,更刻印着珍珠鑽石古玉的溫厚。
初見師母,不在中大火車站那碰觸鄉愁的鐵軌旁,而在大會堂劇院。她坐在前排,凝神傾聽丈夫演講,這神情這深情,幾十年不變。當天她穿旗袍,香港時期她特別愛旗袍,看來淡定又淡雅。最後見她穿旗袍是在余教授七十大壽,那時她也六十七歲了,大紅旗袍穿在她身上顯得雍容靚麗,整個人煥發着屬於她那年紀的女性風華。紅色是她衣服的主色;紅色特有的明艷她穿得起,不止亮而不俗,還帶給人溫暖愉悅的感覺。
心靈手巧 仗義執言
一九八一年春節隨一班文青到中大宿舍第六苑拜年,是我第二次見師母。她先煎些糕點奉客,然後拿起剪刀把張張紅紙剪成「春」字,但見一雙手伶伶俐俐,無須起稿,卻字形勻稱,富於美感。大概我的眼神流露驚歎,她笑着就把新裁的「春」字相贈,還說:「不難的,只要那個字對稱就能剪。」余教授略一思量,便說:「余光中三個字都對稱哩。」這一幕看似尋常,卻是小說草蛇灰線伏筆千里一樣,師母善解人意,樂於分享的本質數十年如一,其心靈手巧的天賦,則於日後大有發展。他們一個時刻沉浸於中國文字,一個醉心於中國藝術,魂夢都縈繞着中國情懷。至於夫妻互相啟發,充滿默契,共悟人生,正是甲子婚姻裏的境界。
兩三年後,師母說她和鍾玲教授想去深水埗鴨寮街看看古玉,叫我帶路。攤子貨色都不合眼,終於在南昌街當舖前遇見一個賣玉老頭。老頭把上百件玉器掛在脖子,穿在手臂,綁在褲頭皮帶,儼然流動展覽攤子,蔚為一景。她倆便從左而右仔細挑選,把心儀的捧起來端詳,又把入過土的舉起,借着日光從「開天窗」察看玉質,然後冷靜議價。又兩三年,她從高雄回港,叫我陪她去南昌街買彩線,原來她已學習打中國結了。
婦女喜歡買玉,再用繩子繫着來佩戴,也很尋常,她倆卻把興趣深耕,沉澱多年後,都成為功力老到的古玉鑑賞家。師母更因雙手靈巧,懂得設計及編織中國結,在台灣享負名氣,成為專家了。《玉石尚─范我存收藏與設計》是她的著作,圖文並茂,把古玉與中國結美麗地結合。
夫妻常常有影皆雙,師母可不只是「跟得夫人」,往往在發問時段,聽眾半粵語半普通話的提問,余教授總是聽得一頭霧水,師母便適時解圍。她生活接觸面較廣,粵語聽講能力強,於是即時傳譯,更把問題梳理,簡潔扼要道出。最叫人難忘者,是她一口女高音的優雅,清脆玲瓏,悅耳動聽,韻味天成。到了跟她相熟,才發覺這嗓音常常仗義執言。有次登山,驚見天羅地網,原來獵殺飛鳥者早已布下,眼見好鳥慘遭毒手,她怒不可遏,高聲喝罵,對方唯有落荒而逃。呀,好一口清揚的女高音。
不平凡的心胸
詩人愛妻,屢屢見於篇章,結婚三十周年是珍珠婚,他在海運大廈的珠寶店買下珍珠項鏈,還寫着:「三十年的歲月成串了……每一粒都含着銀灰的晶瑩/溫潤而飽滿,就像有幸/跟你同享的每一個日子……每一粒/牽掛在心頭的念珠/串成有始有終的這一條項鏈/依依地靠在你心口/全憑這貫穿日月/十八寸長的一線姻緣。」這首詩流傳甚廣,許多讀者都知道,可是三十年後的鑽婚故事則鮮為人知。
到了結縭六十載鑽石婚之時,鑽石戒指幾乎要悄悄買下來了,豈料師母說:「哎呀,買鑽石給我有什麼用呢?不如拿這筆錢來捐吧。」我追問:「捐給什麼團體呢?」師母對佛教很有好感,還以為奉獻釋迦了,想不到是捐給一位美國神父,這神父多年來都悉心培育台灣原居民的孩子。
一位女性,竟然捨得把鑽婚禮物捐贈,還能說什麼呢?這除了反映出樂善的美德外,更流露出對婚姻的自信。丈夫對自己的深情,見於無數細節,見於〈三生石〉,又何須借一顆鑽石為證?珍珠項鏈的綿綿情意,溫潤完美地留在文學史裏。鑽石戒指的璀璨,不曾閃耀在她的指間,卻長留在原居民的心田。
鑽石婚之後,師母又把辛苦搜集得來的新石器時代齊家文化玉器三十二件,捐贈給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圓了愛玉惜玉贈玉的心願。文物館舉辦了展覽,上古人類之智慧,遠古文明之質樸,呈現人間。
化恩愛為仁義,關顧弱勢社群的成長;獻珍藏於博物館,讓公眾共享同研;這女性的視野心胸很不平凡。
散發出屬於自己的光芒
師母是常州武進人,父親范賚留學法國,受了存在主義影響,把女兒名之為「我存」。母親孫靜華留學日本,專研養蠶繅絲。父親回國後在杭州大學任教,一家三口居於杭州,童年歲月尚算安穩,怎料父親短壽,她八歲失怙。之後抗戰爆發,母女輾轉流離,小女孩便學會了野外求生的技能,生火、繩結、摘果、紮營什麼都會。逃難種種艱苦,這抗戰的孩子都挨過,堅強的性格由是磨練。後來在台北與表哥重逢,共諧美眷,他們住過的廈門街成為文學地圖重要的一站。近二十年大陸許多大學邀請余教授演講,出門頻率之高,真是一項記錄。還有,香港中文大學、澳門大學、台灣中山大學、政治大學都頒授榮譽博士銜。每個講座,每個典禮,師母都伴在丈夫身邊,在掌聲中鎂光裏,她一派從容,滿心喜悅,以丈夫的成就為榮。我們也深明白,那些成就,她居功至偉。文友讚歎:「師母說起文學來,頭頭是道,以詩人妻子來說,她實在太稱職了!」在余教授的天地裏,怎能缺了師母的扶持呢?
師母並未強調女性主義,卻游刃於傳統與現代,自如於詩人妻子與新女性的角色,既守住愛夫相夫的本份,更因古玉之愛而自創天地。雙重身份使她更有份量,在余光中的光中,有本事散發出屬於自己的光芒。
那回東京地鐵站內,萬頭鑽動,獨不見妻子,詩人一下子方寸大亂。妻子短暫消失,已教他不能消受,那麼,走到生死渡頭,怎辦?他預言自己先行:「當渡船解纜/風笛催客/只等你前來相送/在茫茫的渡頭/看我漸漸地離岸/水闊,天長/對我揮手。」意境悲涼,不忍讀之,正是他離世的光景。「在對岸/苦苦守候/接你的下一班船/在荒荒的渡頭/看你漸漸地靠岸/水盡,天迴/對你招手」〈三生石〉荒荒的渡頭上,詩人苦苦守候她六年,如今夫妻終於再續情緣。
十二月八日告別禮裏,最先向靈前鞠躬致意者是前總統馬英九先生,他在余教授生前死後都曾親赴余府拜候。接着由二女余幼珊、鍾玲教授、九歌出版社總編輯陳素芳、美術館導賞代表致悼詞。遠來吊唁者有來自常州(師母家鄉)與永春(教授家鄉)的代表,從香港來的有江妙蘭夫婦和我,來自台北的有羅青、高天恩、單德興、葉國威,還有遠在加州的表親。家鄉、台北、香港以至高雄,正是他們一生所寄,她走到哪裏,哪裏就有溫暖的氣場。親友不辭路遠,執紼送別,路有多長,情就有多長。
惜別依依,我彷彿見詩歌裏永恆的新娘,穿上旗袍,戴着珍珠的瑩然,負着鑽石的剛毅,抱着古玉的溫潤,在煙水迷茫的鄉愁裏消逝。荒荒的渡頭,詩人在招手,在相迎。
(本文圖片由黃秀蓮提供。作者為香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