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人物
2024-7-30
二〇二四年八月號
到安慶去找郁達夫(何華)

初冬時節,我和好友去安徽省安慶市尋找郁達夫的屐痕處處。

安慶是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歷史上,安慶曾是安徽經濟文化的中心,同時又是省布政使司和安徽省會所在地。清咸豐十一年(一八六一)曾國藩創辦安慶內軍械所,隨後在這裏誕生了中國第一台蒸汽機和第一艘機動船。同時,安慶素有「文化之邦」、「戲劇之鄉」、「禪宗聖地」的美譽。

郁達夫上世紀二十年代三赴安慶:一、一九二一年十月至一九二二年一月;二、一九二二年九月至一九二三年二月;三、一九二九年九月二十九日至十月六日(僅一周)。第一次是一九二一年十月一日抵達安慶,他的成名作《沉淪》一九二一年十月十五日由上海泰東圖書局出版,而這時郁達夫正在安慶。《沉淪》一出,郁達夫頓時聲名鵲起,同時也引來巨大爭議,在社會上掀起軒然大波,有些衛道士認為這是一部色情之作,周作人挺身而出為郁達夫辯護:「雖然有猥褻的分子而並無不道德的性質」,情欲不妨礙這篇小說的藝術價值。周作人對郁達夫,確有知遇之恩。可以說郁達夫是在安慶感受他成名的喜悅與煩惱。

小說中的安慶

郁達夫寫了三篇以安慶(A城)為背景的小說:《茫茫夜》、《秋柳》、《迷羊》。在《茫茫夜》裏,有這麼一句:「回到學校之後,他又接着了一封從上海來的信,說他著的一部小說集已經快出版了。」這部小說集,指的就是《沉淪》。那天郁達夫很開心,「所以上課的時候竟多講了十分鐘,他看看學生的面色,也都好像是很滿足的樣子。」這完全是心理作用,他把自己的好心情折射到學生身上了,可見郁達夫內心的喜悅。

另外,《蔦蘿行》也不時提到安慶。《蔦蘿行》如同是郁達夫寫給原配夫人孫荃的一封自白書,也是懺情錄。

小說裏,郁達夫用A城指代安慶。《茫茫夜》、《秋柳》、《迷羊》這三篇小說互為關聯,《秋柳》是《茫茫夜》的續篇。《迷羊》則同為郁達夫在安慶期間情感生活的變奏,女主角由妓女變成戲子。《迷羊》最後的那一場微雪,讓我想到詹姆斯喬伊斯《逝者》結尾的大雪,使人頓悟、重生。

這三篇小說,戀愛方式千奇百怪,不乏變態的情節,《茫茫夜》裏于質夫用針刺自己的臉頰以尋找快感,《秋柳》裏對雛妓碧桃的愛慕,都不是常態常情。郁達夫的審美觀撲朔迷離,一方面他在《茫茫夜》裏提出嫖妓三條件:不好看、年紀大、客少。其實具備了前兩個,第三個也就自動成立了。他和海棠姑娘(包括續篇《秋柳》)的關係,是對這一理論的實踐。抗戰時期,郁達夫在印尼娶的當地女人何麗有,也是一個醜女,可見郁達夫是有審醜情結的。但另一方面,他和絕代佳人王映霞的婚戀鬧得轟轟烈烈,他當然也愛美女。

郁達夫的小說內容有很多舊情舊調,頹廢自憐,這是郁達夫最具魅力的地方,我們在魯迅沈從文甚至張愛玲的小說裏都找不到這種極度個人化的舊痕舊跡。郁達夫給人的錯覺,是他彷彿是古代的落魄文人,寫一些「春日在天涯」或「雞聲茅店月」的行旅故事,再或者就是記述懷才不遇、花街尋歡的經歷。記得白先勇曾經告訴我:「郁達夫就像宋詞。」這個比喻挺恰當的。郁達夫若生在宋代,一定是柳永、晏幾道、周邦彥、姜夔的同路人,和歌女有着剪不斷的纏綿悱惻。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郁達夫的自傳體小說受到日本「私小說」影響,儘管有作者的影子,但小說主人公絕不能等同作者。我們在閱讀過程中,還是要理性看待的。

郁達夫常去的菱湖公園

郁達夫前兩次到安慶,執教於安徽公立法政專門學校,其中第二次還攜原配夫人孫荃同來。

一九二八年,民國安徽大學在安慶創立。據汪軍先生考證,安徽大學一開始租借百花亭聖保羅中學校舍;一九三五年新校舍(包括「紅樓」)建在安徽公立法政專門學校舊址西側。

一九二九年九月十七日,郁達夫接省立安徽大學來電,被聘為文學院教授,月薪三百四十元,覆電答應去教半年。於是,一九二九年九月二十九日他第三次來安慶,入住百花亭安徽大學。一周後,郁達夫因不滿當局罷免校長劉文典,遭人攻擊,被列入「赤化分子」名單,幸得友人鄧仲純事前通風報信,郁達夫連忙逃離。「從安慶坐下水船赴滬,行李衣箱皆不帶,真是一次倉皇的出走。」(見郁達夫一九二九年十月六日的日記。)

安徽公立法政專門學校,就在菱湖公園旁,郁達夫常去公園蹓躂。他一九二一年抵達安慶沒幾天,十月四日的日記曰:「吃了晚飯,同幾位同事,到菱湖公園去散步去。菱湖公園同頤和園一樣,是模仿西湖的。」郁達夫小說《茫茫夜》、《秋柳》、《迷羊》,均有關於菱湖公園風物景致的描寫。上世紀三十年代前後,劉文典、蘇雪林、朱湘、朱光潛、陳望道、劉大傑、許傑、趙景深、馮沅君、陸侃如等著名文化人都在安慶任教過,菱湖公園也是他們經常遊玩、茶敘的場所。這個公園現在還在,是安慶最重要的景點和市民休憩處。

《迷羊》的場景

我們在去菱湖公園的路上,經過老同仁醫院,郁達夫在小說《迷羊》裏寫過這家醫院。郁達夫這樣記述:「這A城雖則也是一個省城,但病院卻只有由幾個外國宣教師所立的一所。這所病院地處在A城的東北角一個小高崗上,幾間清淡的洋房,和一叢齊雲的古樹,把這一區的風景,烘托得簡潔幽深,使人經過其地,就能夠感出一種宗教氣味來。那一位會計科員,來回往復費了半日的工夫,把我的身體就很安穩的放置在聖保羅病院的一間特等房的床上了。」小說裏提到的聖保羅病院就是同仁醫院。同仁醫院由美國聖公會創辦,一九○七年竣工投入使用。一九九八年,安慶同仁醫院舊址被列入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目前,這裏是安慶海軍醫院。

安慶迎江寺是長江邊上的名剎,寺內振風塔有「萬里長江第一塔」的盛名。郁達夫常去迎江寺,並在寺內的素餐館「迎江樓」就餐,大概一向花天酒地的他在此可得片刻清淨。在《迷羊》裏,郁達夫寫道:「迎江寺的高塔,反映着眩目的秋陽,突出了黃牆黑瓦的幾排寺屋,倒影在淺淡的長江水裏。無窮的碧落,因這高塔的一觸,更加顯出了它面積的浩蕩,悠閒自在。」小說裏,還有一段男女主角登塔的精彩描寫,在此不贅。這次來訪,我們也登了振風塔,在迎江樓吃了齋菜。

郁達夫是舊式文人,有放浪形骸的一面,在安慶期間,除了教書,他也四處閒逛、聽戲、流連風月場所。小說《茫茫夜》、《秋柳》中的花街柳巷「金錢巷」,就是薰風巷,現在叫新市巷,成了一條美食街。郁達夫在安慶走過的地方,我們跟着他的足跡一一尋訪,包括他小說《迷羊》裏提到的「司下坡」和「青天白日的舊時的道台衙門」,郁達夫說的「道台衙門」就是指安慶譙樓。他把譙樓門洞之上刻着的「白日青天」,誤寫成「青天白日」。據史料記載,早在元朝安慶就建有譙樓,後被毀;明朝洪武元年重建,並將其作為知府衙署的望樓;乾隆年間,安徽布政使司由江寧移至安慶,譙樓又進行大規模修葺擴建,此後一直作為司署之所。「司下坡」因為坡頂原為安徽布政使司而得名。

郁達夫在安慶期間喜歡城裏城外閒逛空跑,安慶當然有人力車,據同時代人陶希聖回憶,郁達夫在安慶執教時喜歡走路,走得很快,大家(包括郁達夫)都不坐人力車。好在安慶不大,適合City walk,郁達夫是City walk的先驅。郁達夫瘦精精的,有點神經質,給人的感覺要麼在路上奔走,要麼準備上路宣泄。

一九四九之後,安徽省會定在合肥,安慶的地位也就日益衰退,加上鐵路發展後,以水運交通為主的安慶就更沒有優勢了。但是,發展緩慢也有好處,一派舊情舊調。市中心倒扒獅街、四牌樓,曾是安徽商業第一街,目前格局沒變,麻石鋪路,老字號林立,昔日省城的底氣猶存。安慶別稱宜城,宜城確實宜居宜人。

那天,逛完倒扒獅街,我們走到墨子巷六十四號安慶老郵局,它一九二八年建成,當年叫安徽郵務管理局。郁達夫一九二九年秋第三次來安慶,大概率到訪過這裏。一九二九年九月三十日這天的日記寫道他「在街上空跑了半天」,又買書,寄信給魯迅、周作人、王映霞等人。接下來三四天的日記,多是寫上街閒逛、看戲、餐聚、看書、覆信、寄信。所以說,郁達夫極有可能到訪過這個郵局。

安慶也是人生驛站

郁達夫一生顛沛流離,除了故鄉富陽,日本東京、上海、杭州、北京、福州、新加坡、蘇門答臘,都是他重要的人生驛站。但是,大家別忘了,還有一個安慶。

我來引用日本書生高倉正三《蘇州日記》的一段記錄,和郁達夫筆下的A城呼應一下。高倉正三在一九三九年九月抵達蘇州,一九四一年三月過世,在蘇州一年半,其間有次乘船赴漢口,途經安徽蕪湖、安慶,高倉正三對蕪湖印象不佳,卻非常喜歡安慶,並在安慶留宿兩晚,日記寫道:「安慶是我至今為止所看到的最為從容且物產富足的城鎮,有國貨街、倒扒獅(街中央有倒立獅子的牌樓)、呂八、三牌樓和大二郎等街,不時地也可看到這兒那兒的書店,也有一個規模頗大的胡開文筆墨店。在大南門正街有一所紀公祠,裏面祭奠着漢代的紀信。祠堂規模宏大,十分氣派。」此外,他還遊了迎江寺和振風塔,在胡開文買了廿支毛筆,在書店買了《安徽民間歌謠集》。

高倉正三提及的「三牌樓」,現在已不存。說到三牌樓,郁達夫的《迷羊》也三次提到,一次是「西門內的長街,往東一直可通到城市的中心最熱鬧的三牌樓大街」;另一次是「說着我們的車,已經到了A城最熱鬧的那條三牌樓大街了」;第三次是「所以就和她走轉了彎,從三牌樓大街,折向西去」。可見,上世紀二十年代,安慶最熱鬧的大街就是三牌樓。後兩次,都是男主人陪伶人女友謝月英去三牌樓購物。

現在安慶還保留着倒扒獅、四牌樓老街。在郁達夫和高倉正三的文字裏只提到三牌樓,未見四牌樓,所以,四牌樓應該是後來才有的。

和其他城市相比,安慶老城多少還有一些老味道。時代的發展總會讓城市面貌發生變化,安慶也不復昔日的安慶了。好在,我們從郁達夫及其他作家的文字中還能「追回」一點當年的模樣。

(本文圖片由何華提供。作者為新加坡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