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專稿
2018-10-30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號
特稿:崑曲復興運動又一章──記北京高校學生校園版《牡丹亭》的演出(白先勇)

今年四月十日在北京大學百年紀念講堂有一齣非比尋常的崑曲演出﹕北京十六所大學的學生聯合公演校園版《牡丹亭》。在長達兩個多鐘頭的演出中,北大百年講堂近兩千位觀眾,有表演者各校的同學、有他們的家長,還有聞風而來的各地人馬。在陣陣爆起的掌聲中、在一片叫好的喝采聲中,北京大學生校園版《牡丹亭》圓滿落幕,創下了這些年崑曲復興運動歷史性的一刻,繼青春版《牡丹亭》後又豎立了一道里程碑。
二○○四年我集合了一群兩岸三地文化精英、戲曲大師共同打造出一齣九個鐘頭分三天演出的崑曲經典大戲青春版《牡丹亭》,當時崑曲再度陷入沒落的險境,尤其在中國大陸:第一線的演員老去、觀眾老化、青年人對中國傳統文化疏離、對傳統戲曲更是陌生無感。我們製作青春版《牡丹亭》一開始便有振衰起敝、興滅繼絕的大理想、大抱負,我們投入了極大量的人力物力,費盡心思、費盡心血,二○○三年花了整整一年時間的打磨,由汪世瑜與張繼青兩位崑曲大師將蘇州崑劇院的青年演員俞玖林、沈丰英兩塊璞玉雕鑿成器,雖然我們製作團隊都是一流人才,而且非常認真努力的工作,然而崑曲這項古老的表演藝術,畢竟衰微已久,一個多世紀以來,雖然斷斷續續不絕如縷,但總未能有一飛衝天的中興氣象。二十一世紀初期,在中國大陸整個大環境對崑曲的推廣並不有利,崑曲演出,往往觀眾寥寥無幾,除了少數愛好者,一般社會大眾對崑曲的價值並不認識,態度冷漠;大眾的認知,充其量認為崑曲只是一種曲高和寡的古老劇種。我們逆勢而行,挹注如此龐大精神與物質的投資,的確相當冒險,當年我常被問到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花這麼多時間、這樣大力氣來推動崑曲?我經常的答案是﹕崑曲是明清兩代最高文化成就之一,曾經獨霸中國劇壇兩百多年,是當時的國劇,有「百戲之祖」之稱,其表演藝術的美學高度無出其右,是中華民族的文化瑰寶,而當今崑曲再次經歷衰頹,甚至有斷層失傳的危險,搶救崑曲、搶救我們的文化塊寶,的確是我們的初衷。然而我本人並非崑曲界人士,對崑曲的所知有限,只憑一股熱情,也不計成敗得失,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誰知竟感動了兩岸三地的藝術菁英、崑曲大師,以及許多企業家的文化使命感,大家同心協力、眾志成城,把一齣崑曲經典重新打造,完成了一項巨大的文化工程,迄今青春版《牡丹亭》已在世界各地巡演了三百多場。一齣戲掀起了崑曲復興運動,這應該不是誇大的說法。

如何讓崑曲進入校園
一種表演藝術如果沒有年輕人的參與,不會有輝煌的前途,這是我一向的看法,因此,我們在製作青春版《牡丹亭》的時候,首要任務,就是如何號召青年觀眾回到戲院裏,觀看這齣有四百年歷史的經典崑曲—這可不是一件容易達到的事情,要現在的大學生到戲院裏坐九個鐘頭看一齣古老劇種,當時聽起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對於這項難題,我們的確經過慎重思考,擬出一套策略,如何將崑曲這項古老藝術推向青年觀眾群中。首先我們選中《牡丹亭》做為我們重排經典大戲的第一部,因為這部晚明湯顯祖的扛鼎之作其本身就是一首歌誦青春、歌誦愛情、歌誦生命的史詩。情與美是崑曲的核心價值,簡單的說,崑曲就是以最美的形式表現中國人最深刻情感的一種藝術,因為崑曲產於崑山,代表了江南文化纏綿婉約的精髓。《牡丹亭》把崑曲的情與美發揮到極致,這首青春戀歌曾經打動過世世代代青年男女的「春心」,因此我們相信這齣崑曲經典一樣能感動二十一世紀的青年人。但新世紀的青年學子自然有他們自己一套的審美觀,尤其是視覺上,不免受到西方現代影視舞台的影響。因此,我們在舞美、燈光、服裝設計以及編劇上,設法將傳統與現代結合起來,「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利用現代但不濫用現代」,在這個大原則下,我們製作的青春版《牡丹亭》是一齣在傳統基礎上融入現代元素的崑曲,符合新世紀的審美觀,所以才贏得大量青年學子的認同及共鳴。美與情是救贖與復興我們整個民族的兩股力量,尋回中國人原有的美學自信,恢復中國人本來的表情方式。當然,我們挑選蘇昆小蘭花班青年演員擔綱,這也是我們重要策略之一,形象俊美的男女主角,因為年輕亮麗,贏得青年學子的認同,在兩岸三地三十多所高校巡演,引起千千萬萬青年學子的熱烈追捧。
「崑曲進校園」是我們製作青春版《牡丹亭》的重要目標。第一步就是校園巡演,二○○四年四月台北首演後,六月大陸首演在蘇州,蘇州大學的存菊堂,那是一個五十年代建立的大禮堂,有兩千多座位,但舞台設備簡陋,沒有吊桿,青春版《牡丹亭》精心設計的舞美,全都派不上用場,那是一場相當原始的演出,全靠演員的表演以及一堂精美的服裝。但蘇大首演的成效,對我們這齣戲是關鍵性的,因為這是大陸首演,而且又是在蘇大演出,考驗青春版《牡丹亭》是否能夠被大陸的大學生接受,這關係這齣戲的未來走向。我們在上海開了盛大的新聞發布會,本來蘇大校方擔憂禮堂太大,三天的戲,學生觀眾不夠,哪曉得消息一出,從南京、上海、杭州各地的學生蜂擁而至,把蘇大學生的票都搶走了,連大禮堂的走道上都擠滿了人,學生觀眾的反應熱烈沸騰,場面像熱門音樂晚會。沒想到被譏為「曲高和寡」的崑曲竟能激起青年學子這麼大的熱情。是湯顯祖《牡丹亭》中的情與美深深的打動了這些大學生。大陸首演成功,證明我們「崑曲進校園」的策略是正確的,崑曲最重要的觀眾在大學。接我們到杭州浙江大學演出,蘇大的觀眾反應,在浙大又重演一次。

青年學子的集體醒悟值得深究
我們真正展開校園巡演是二○○五年,頭一站是北京大學,在北大百年紀念講堂的演出,可以說是我們「崑曲進校園」計劃的一道里程碑。北大是中國教育界、文化界的龍頭,從上世紀初,在北大發生的任何文化事件,動見觀瞻,影響全國。民國初年,北大開設崑曲教學,吳梅、俞平伯這些曲家,在北大曾授過崑曲課,蔡元培校長還親領學生去觀賞崑曲表演。我們將崑曲送進北大,是延續了北大中斷七十年的崑曲傳統。當時,雖然青春版《牡丹亭》於二○○四年在台港蘇杭甚至在北京、上海演出都很成功,聲名鵲起,但在崑曲界地位尚未穩固,要闖進北大這樣一個巍巍學府的殿堂,還不是一件易事。幸虧北大藝術學院院長葉朗教授也是一位重視崑曲教育的人,由他策劃牽引,青春版《牡丹亭》終於在燕園百花齊放的四月天,順利登上百年紀念講堂的舞台。這次演出是售票的,三天晚上六千多張票一下搶光,除了北大師生,北京其他大學,如清華、北師大、中央美院等的學生聞聲都紛紛而來,把紀念講堂塞得滿滿的,青年觀眾的反應一晚比一晚熱烈,到了第三晚最後〈圓駕〉,男女主角終於美滿團圓,觀眾情緒已經被劇情拉到最高點,謝幕時掌聲雷動,學生們喝采的聲音此起彼落,整個場子熱浪翻天,學生觀眾年輕的臉上似乎都在發一層光輝,好像被我們傳統文化一股神秘的力量觸動發光似的。一齣四百年的古典戲曲竟能使二十一世紀中國北京最優秀的知識青年感應如此強烈,如同他們的心靈酣睡已久,突然被天雷震醒一般。那一瞬間,青年學子這種集體的醒悟,值得深究。這就牽涉到我們傳統文化的大問題上了。中國傳統文化自十九世紀衰微以來,江河日下,二十世紀內憂外患,並未能振作起來,一方面當然由於西方文化強勢入侵,攪亂了中國文化的系統,但影響更深遠的是五四以來,學校改制,模仿西方,教育當局竟將中國傳統文化教育包括戲曲,有系統的排除在課程之外,這就使得在學的學生在文化認同上,產生混淆,對中國傳統文化產生疏離,尤其中國大陸經過「文革」,中國青年對傳統文化更加感到陌生。但新世紀二十一世紀初這一代的青年學子,正處在中國社會急遽變動的時刻,此時離「文革」已近三十年,社會物質建設,尤其科技的研發,都做了三級跳的大躍進,中國經濟快速崛起,社會價值跟改變,同時西方商業文化大量湧入,這一代的中國知識青年正面臨中國文化如何走向的十字路口,一股強烈的文化認同感,正急迫的驅使他們要做一個選擇﹕做為中國人,自己的心靈文化構成到底是什麼?青春版《牡丹亭》的驟然出現,使得這些知識青年好像猛見魯殿靈光,觸動了他們潛伏在心靈深處我們民族文化的DNA,引起共鳴,進而認同。是《牡丹亭》中的「情」與「美」兩股救贖力量,喚醒了青年學子的文化意識。那是純粹中國式的「美」,純粹中國式的「情」。北京大學的學生看完青春版《牡丹亭》在網上留言﹕「現在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看過青春版《牡丹亭》的,一種是沒看過的。」另一位學生這樣寫道﹕「我寧願醉死在《牡丹亭》裏,永遠不要醒來。」青春版《牡丹亭》一共在北大百年紀念堂公演過四次,其他三次是二○○六、二○○九和二○一六年,每次都是滿座,青年觀眾的熱情,一點也沒有減弱。二○○九年我替北大設立「經典崑曲欣賞」課程同時公演青春版《牡丹亭》,那是個十二月天,天寒地凍,零下九度,晚上演完近十一點鐘,還有數百學生排長龍,不肯回去,等跟我說話﹕「白老師,謝謝您,把這麼美的戲帶到北大來。」那些滿臉興奮的年輕人急切要告訴我,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美,征服了這些在迷茫中正在尋找自己文化根源的青年學子,這些學生大概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從來沒有接觸過崑曲,但崑曲的精深美學,有直接的穿透力,馬上能打動這些青年人的審美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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