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專稿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二○一七年我在香港珠海大學有一個《紅樓夢》講座,演講完畢,聽眾席有一位年邁女士向我緩緩走來,遞給我一張照片說道:「先勇,我是夏丹。」我擎着那張褪色照片,端詳了片刻。照片裏有夏丹還有我幾位手足的合照:大哥先道、二哥先德、三姐先明、六弟先剛,還有我自己。那是一張上世紀七十年代四十多年前的舊照。我的兄弟姊妹如今都不在人世了。相片中的夏丹打扮入時,容貌端麗,還正值花樣年華。霎時間,我似乎隱隱聽到一陣歌聲悠悠傳來:
《我要你忘了我》,那是夏丹當年的成名曲。
夏丹與白先德的歌緣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台北,也有幾處夜夜笙歌的繁華所在。華國飯店的萬歲廳、統一飯店的香檳廳,這些夜總會是自帶舞伴的高級舞廳,杯觥交錯之際,樂聲揚起,衣冠楚楚的賓客翩翩起舞,卻也流轉着幾分當年上海國際飯店、大華飯店夜總會的遺風。當然,台北圓山飯店,有菲律賓樂隊伴奏的舞池,又是高人一等了。夜總會常常聘請歌星駐唱,歌星的名氣,對於夜總會的身價,有哄抬的功用。
七十年代初,華國萬歲廳聘請了香港紅歌星夏丹駐唱。夏丹台風優雅,嗓音柔美,擅長抒情慢調,很有大歌星的派頭。夏丹在華國駐唱那段時間,我的二哥先德常常到萬歲廳去捧她的場,先德與夏丹於是結下了一段很不平常的「歌緣」。
先德愛唱歌,什麼中英流行歌曲他都琅琅上口。從前在上海,他還在聖約翰念書的時候,有機會登台,他便唱幾首當時流行的英文歌,Nat King Cole的《無法忘懷》(Unforgettable)、Frank Sinatra的《時光流逝》(As Time Goes By),這首歌因為《北非諜影》(Casablanca)電影中黑人歌手Dooley Wilson引唱,而名聲大著。先德唱As Time Goes By,有模有樣,年紀青青便有了幾分滄桑。這是他最喜愛的歌曲之一。先德的確有歌唱天份,對音樂有十分敏銳的鑑賞力。我猜他一直想登台當歌星。有一次他在一家鋼琴酒吧裏唱歌,有一對美國夫婦客人,很欣賞他的歌聲,以為他是那間酒吧的駐唱歌手,賞了他二十元美金。先德對這件事頗感得意,常常提起。先德的「歌星夢」始終沒有實現,他去美國念的是土木工程,跟他的嗜好差得太遠。但他對唱歌唱得好的人總有幾分偏愛,大約他當不成歌星,便把這份心願投射在別人身上吧。
《我要你忘了我》
七十年代初,先德從美國回到台北,晚上有機會便喜歡到夜總會去聽歌,他在華國萬歲廳遇到了夏丹,兩人一見如故,十分投緣。先德頗為夏丹優美的歌喉而傾倒。夏丹的抒情歌曲,婉轉纏綿,一唱三歎,幽幽的吐露着一絲哀怨。先德最喜歡夏丹那首《我要你忘了我》:
你不要怨我,不要恨我,
也不要問我為什麼。
無奈何,無奈何,
我要你忘了我。
你不要怨我,不要恨我,
也不要問我為什麼。
無奈何,無奈何,
我要你忘了我。
千恩萬愛從此變了錯,
千思萬想我倆恨事多。
寂寞空虛叫我對誰說?
你不能再愛我。
你不要怨我,不要恨我,
也不要問我為什麼。
無奈何,無奈何,
我要你忘了我。
這首歌是王福齡譜的曲,香江才子黃霑寫的詞:一對情侶,緣盡分離,一腔幽怨,滿腹無奈,無法啟口,更無由說明。先德每次到萬歲廳就向夏丹點唱《我要你忘了我》,他認為那是夏丹唱得最動人的一首歌,的確,那是夏丹的成名曲,是黃霑特別為她寫的。黃霑是夏丹的妹夫,娶了她的妹妹華娃,加上夏丹的另一個妹妹劉韻,一門三姐妹都擅長歌唱,三人唱歌的路子不同,但在香港歌壇都有一席之地,出過唱片的。
陶然亭鋼琴旁的唱和
夏丹本名劉桂華,她家裏也是一九四九年後從大陸移居香港的。父親原是國民黨的軍官,這便跟我們家庭背景有了共同之處,而且先德五十年代初在香港念書那幾年,正好夏丹也在香港,於是先德與夏丹便有了共同經歷的語言。
夏丹駐唱華國,先德幾乎夜夜去捧場,而且等夏丹演唱完畢,兩人還要續攤。先德帶夏丹到國賓飯店十二樓的「陶然亭」去,那是一間鋼琴酒吧,氣氛很好,燈光朦朧,從落地的玻璃窗看得到台北中山北路的夜景。那時彈鋼琴的有一位林小姐,她很了解先德的品味,先德攜夏丹到陶然亭,在鋼琴邊一坐下來,林小姐便開始把先德最喜愛的歌曲彈奏出來。於是先德與夏丹你一首、我一首,兩人旁若無人的盡情歌唱,一直唱到曲終人散,打烊為止。那恐怕是夏丹與先德在一起最快樂的日子,因為夏丹找到真正的知音,恐怕沒有人比先德更能欣賞她的歌唱了。許多年後夏丹回憶她跟先德這段「歌緣」,如此寫道:
先德二哥是一位熱愛懷舊歌曲的人,市面上流行的歌曲,他幾乎都會唱而且唱得非常好。記得六七十年代,我在華國飯店夜總會(萬歲廳)主唱演出時二哥常來聽我的歌。白先德二哥對我非常好,親如手足,到哪裏都把我帶在身邊,嘗遍了台北的美酒佳餚,看盡了台北的五光十色。我們每天都見面,他喜歡唱歌,我也喜歡唱歌,先德二哥經常帶我去台北的陶然亭酒吧,我們坐在鋼琴旁邊,一面喝着飲品,一面跟着鋼琴的節奏,唱我們點唱的歌,直到打烊。有多少次打烊我已經記不清楚了。
在歌聲中才能避開的陰影和心魔
先德那時三十出頭,是位翩翩佳少。但他一生的事業與感情並不都盡人意,問題大概都出在他在美國普度大學念書的時候,有一年聖誕夜出了大車禍,有一個澳門來的學生,買了一部新車,五個中國留學生便坐了同學的新車,聖誕夜出遊去了。在高速公路上,跟一輛滿載鋼條的大卡車撞在一起,汽車被掀掉了蓋子,五個留學生,三個當場死亡,車主在醫院中躺了半年也不治身亡。先德坐在司機右手,是個最危險的位子,但只有他被拋出車外,倖存下來,但他的頭顱也受了重傷,太陽穴的骨片碎掉了。先德開刀後昏迷了幾個月才醒過來,這場車禍對先德的身心打擊太大,終其身,絕口不提這段恐怖經驗,但這也掩不住他的心靈所受的創傷。
在事業選擇及面對感情的關鍵時刻,先德往往遲疑不前,甚至閃躲。事實上他內心的壓力一直沒法消除,車禍死亡的陰影,擾亂了他正常生活的運作。大概只有在國賓陶然亭,在朦朧的燈光下,在歌聲琴韻中,他暫時避開了一直糾纏他的「心魔」。他在陶然亭與夏丹一同盡情唱歌的時刻,先德完全恢復他年少時那個無憂無慮熱愛歌唱的自己,那一刻他陶然忘我,沉醉在夏丹和他自己的歌聲中,他是快樂的。
夏丹回香港後,沒有多久,她便遠嫁印尼,從此退出歌壇,銷聲匿跡。先德在台北還是常常到國賓十二樓陶然亭去唱歌買醉,漸漸的,As Time Goes By,先德的歌聲變得沙啞低沉起來,林小姐的鋼琴聲卻仍然忠誠體貼的伴着他。
墓前細訴當年情
我沒想到快半個世紀後在香港又會遇到夏丹,因為演講廳人多,我沒機會跟夏丹單獨談話,便留了旅館的電話給她。自從夏丹遠嫁印尼後,我們便很少知道她的消息,後來髣髴聽說她的婚姻並不美滿,移居去了美國。那天晚上夏丹打電話到旅館來,一開頭她便問起二哥先德。我說先德已經不在了,二○○四年就去世了。夏丹在電話裏就哭了起來,而且哭得傷心。她抽泣着說她希望能到台北來,到先德墓上走一趟。沒想到第二個月,夏丹果真由她女兒Rolie陪同來到了台北。我帶她上山到六張犂回教公墓我們「白榕蔭堂」的墓園,夏丹在先德墓前獻了花,便倚着石墓向先德喃喃輕聲傾訴起來,大概她有許多心裏話要講給她的知音聽。
當晚我請夏丹跟Rolie到我家附近一家廣東飯館彭家園去吃飯,那也是先德生前常常光顧的飯館,我把大嫂楊維端一家人也請來了。從前大嫂也去華國萬歲廳聽過夏丹唱歌的。席間我們談起許多老話,華國萬歲廳、國賓陶然亭,當然還有白先德。我們都很懷念夏丹的歌聲,便慫恿她即席哼唱幾句,夏丹居然沒有推辭,脫口便唱出了《我要你忘了我》,她的歌聲輕輕的、幽幽的:
你不要怨我,不要恨我,
也不要問我為什麼。
無奈何,無奈何,
我要你忘了我。
隔了幾十年,再聽到夏丹吟唱她當年這首成名曲,我有說不出的感動。我覺得夏丹不是在唱歌,她是在用最美的聲音在訴說着一則古老蒼涼的故事。
Rolie聽到她母親即席歌唱,似乎有點訝異。她好像並不曉得她母親的歌唱得那樣好,也許更不知道她母親在七十年代是華國駐唱的紅歌星。我突然醒悟到也許夏丹遠嫁印尼,成為商人婦後便不唱歌了。高山流水,知音難覓,或許夏丹覺得沒有人懂得欣賞她的歌唱,從此噤聲。那晚夏丹重啟歌喉,如此動情的唱出《我要你忘了我》,我覺得好像她是在唱給她的知音白先德聽的。
當然,她與先德那段「歌緣」,她一直沒有忘懷。
(作者為著名作家、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