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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30
二〇二二年九月號
在瘟疫漫延的夏天上路(馮戈)

左圖:威尼斯水邊的傳統建築。右圖:威尼斯總督府美術館(Palazzo Ducale)裏安塞爾姆.基弗(Anselm Kiefer)的作品之一(局部)。

六月上旬,晚上到了赤臘角,落客區只有一輛「的士」,出境大堂大半的燈閉上了眼,告示板上有四、五班飛機,在無聊地打着呵欠。穿過佈滿圍板的走廊往候機室,腳步敲出一個接一個冰冷的回音。瘟疫以來第一次離港,在歐洲漂泊了兩個月。

繞道避開俄烏兩地,十三個多小時才飛到蘇黎世,來自不同地方的旅客塞滿入境大堂,只有零零落落的中國人戴上口罩。明眸皓齒的女關員匆匆在我的護照上蓋章,隨即揮手請我通過,沒讓我打開出發前小心翼翼地備妥的疫苗接種記錄和核酸檢測報告。其後在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國,到處都不再看見口罩、過境只須要護照,媒體全在追蹤約翰遜的下場,無人再講疫情。

有點超現實的世界

兩年多以來,天天在聽確診數字,我們的神經早已被磨成一根根鋒利的刺針。換上一個「自由」的環境,剎那間好像除下了枷鎖,可以舒一口氣,但同時又會警覺到病毒事實上並未消失。在最初的兩、三個星期,深藏的不安還是不時突然冒起,把防衛意識推醒,尤其是到了人多擠迫的地方,只好依舊口罩傍身。眼前那個「正常」的世界總看來有點超現實,連碧藍的晴天也帶幾分莫名的詭秘。

一個小小的口罩竟足以把世界劈成兩半。

從二十年前開始,常趁「雙年展」到威尼斯,多數挑九月下旬,遊客開始疏落,攝氏十多二十度的陽光照得人全身騷軟,白天逛藝術展覽,晚上流連聖馬可廣場,晴空無垠,月色如乳,露天茶座的樂隊奏着舊歌,召回久違的日子,邀請簷頂上的繁星在更古老的石板上起舞。

秀才遇兵

限於行程,今回提前在六月下旬從蘇黎世轉到威尼斯,與玉年和畫家李華弌一伙三人同行。不料抵達後在機場被海關警衛截停,檢查隨身現金。女隊長年近五十,虎背熊腰,把我手提包內的歐羅一張張排在大檯上點算,寫入清單,之後扣起我的護照,把我們帶去另一間辦公室。值日主任五十出頭,身形瘦削,下巴留着薄薄的山羊鬚,除了金絲眼鏡後一雙鷹眼外,像個教師多於武官。他一邊看清單一邊不慍不火地對我說:「先生,你所帶的現金超過一萬元歐羅,依例必須申報。」「長官,我們一伙三人,平均每人不足一萬元。」「先生,依例是按每人個別身上所攜帶現金計算。」「長官,這條規例顯然是為了抑遏不法交易,請看這些酒店訂房文件,說明我們夫妻兩人準備在歐洲逗留七個星期,不是七天,所以,這筆錢備作不時所需完全合乎比例,足證並無不軌企圖。此外,我帶着一個女人、一個七十多歲長者,由我保管現金防盜是理所當然,相信你自己攜眷出門時亦會這樣做。」「先生,我同意你的講法,但在這刻我是值日關員,只能依例行事。你有兩個選擇:同意罰款一千八百元歐羅結案,又或者留下押金六千元歐羅去進行上訴。」「長官,上訴要等多久,我們在威尼斯只停留七天。」「先生,視乎總部的排期,說不準。」割肉不見血,莎翁有知,可能有興趣為老劇本另賦新篇。

讓我們重新思考昨天和明天

威尼斯臨海,又有河道貫穿,縱橫如網,處處水影重重,最平凡的小橋窄巷也常引動三分遐想。從宏偉的美術館到簡樸的住宅,全城建築都保持傳統風貌,黃昏時分,遠近三、四層高樓的一式紅瓦斜頂被漸沉的暮色化為一浪浪輪廓分明的潮水,沒有半幢現代摩天大樓阻隔。不論小店又或名牌,商舖的櫥窗都限於地面層,之上的外牆全是乾乾淨淨的原貌,沒有一塊招牌,更無廣告屏幕。雖然來自八方的遊客常常塞滿全城,當地人總還留着自己的角落。稍稍偏離最繁忙的街道,轉入旁邊的橫巷,拐一個彎,不出幾步路可能已經碰上民居,典型的結構是一個「前園」,四周都是三層高排樓,灰牆上掛着一對對啡色或綠色的百頁木窗,間中窗外有幼繩晾着衣服,地面一扇扇大門緊閉,安靜得聽到人的呼吸。這個地方最深層的魅力其實來自如此奇特的對碰和交融:傳統和現代、商業和文化、國際和本土、喧鬧和寧靜在幾步之間共存,互不干擾。

為慶祝威尼斯建城一千六百週年,畫棟雕樑、滿藏歷代大師傑作的威尼斯總督府美術館(Palazzo Ducale)在最有名的展廳—Sala dello Scrutinio展出德國新表現主義藝術家安塞爾姆.基弗(Anselm Kiefer)的作品。一幅幅高八米多、闊達九至十五米的當代裝置填滿金碧輝煌的穹頂下整個大堂的牆壁,畫面用了大量鏽鐵、泥土、稻草、破紙、繩索、木炭枝營造出一幕幕如同廢墟的懾人場景。將具體、不具體的歷史循環摧毀,從我們所信仰的文明拆除一切偽裝、掩飾,讓我們重新思考我們的昨天和明天。

這個大膽的項目,將當代藝術排入傳統的隊伍中,把過去和未來連接起來,好讓歷史走下去,反映出一份高超的遠見和胸襟。威尼斯市長Luigi Brugnaro在展覽圖錄的獻文中說:「威尼斯是未來最古老的城市。」就是立志把傳統代代保存下去,垂蔭來者。

上世紀直到五十年代初,全中國還留有城牆的舊城約四百,如今只剩四個(荊州、平遙、興城和西安)。籌建三峽水霸時,一位工程主管被電視台記者問到如何遷徙岸邊千百年來文人的題字,他想了一想,很率真地反問:「古人路過寫下幾個字有什麼了不起?」

如今在我們大量用作旅遊景點的「古城」裏,除了沒有呼吸的複製品外還有什麼?

(本文照片由馮戈提供。作者為葡萄酒研究者、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