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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外水清成冰,陽光直透海床,身旁竄過的小魚群閃出一束流星。涼氣從指尖流入腦袋,浮起映像交錯,最先是往常人如潮湧的銅鑼灣內街裏一串串結業店舖緊閉鐵閘上掛滿的招租紙牌,接着回到赤鱲角機場內被鐵欄間隔成長龍等候病毒檢測的旅客口罩上失焦的目光,之後「理大」外火光紅紅的行人天橋又再照亮被堵斷的「紅隧」入口,快要翻出幕幕暴風之前已經記不起的安寧,頸背突然吃了白鮓狠狠一刀。
從那不勒斯(Napoli)出發,船上七天,阿馬爾菲海恬靜如黑白的定格。沿岸彎彎曲曲的陡崖一坡接一坡,山下海灘一個接一個,於是山重重、水重重、天重重。沙灘上,太陽不眨眼,誰也忍不住要脫個痛快,青春玲瓏放肆地賣弄,雞皮鶴髮已懶理旁人。高坡上,布滿紅、黃、綠、白的矮房,最險要的絕壁盤着古樹娑婆間一目千里的華麗老酒店,通通單靠沿山腰一條上下行各單線隨山勢不斷拐彎的窄路相連,七八月時車龍以十公里計,也正是這半點阻隔為這山這水再添三分出塵。
離岸不遠的卡布里島(Capri)同負盛名,景色之外多一份揮霍。碼頭外馬上有Chanel、Dior……,出租車仿五六十年代美洲款式:超長、鮮艷、半開篷。市中央廣場摩肩接踵,幾條行人窄巷,全是頂級時裝、珠寶首飾、欖油陳醋……十多年來曾到這裏數次,心移境遷,對這類熱鬧膩了,不再久留,只到Il Riccio午飯,惦着它的海鮮和pasta。餐廳臨海,天水相連,依舊醉人,但食物竟然面目全非,變得糙陋失格,連麵包都寡淡無味,打聽之下,原來這老店被中東人收購了。舊東主多年深耕易耨,做買賣之外沉澱出一份文化。文化和藝術是生意人最容易失手的玩意,試問把早已經力不從心的「C朗」用鑽石馬車綁回家就可以將芭蕾舞級的足球移植到沙漠?
第一次到伊斯基亞(Ischia)島,上午十一時,參觀阿拉貢城堡(Castello Aragonese d'Ischia)前去附近港口打轉。海堤曬得花白,小船小艇空無一人,帳篷下的餐廳裏,凳全掛在着面,粉彩土牆上門窗仍在熟睡。轉入橫街才有一間雜貨店,門外三個七八十歲的婆婆放下菜籃在閒聊,貨架擺滿明亮的蔬果,一大包番茄、茄子、羅勒,才十歐元。一切、一切都太熟識了,半個世紀前,太陽同樣猛烈,早晨同樣清靜,母親同樣喜歡和「街坊」「打牙骹」,一塊錢有七顆雞蛋。
普羅奇達(Procida)島更小,魚更不怕人。船在沒有燈光的荒灣下錨,八點後,晚霞不願離去,把海中心一座落單的石壁和它的倒影染成暗紅,然後是暗藍,然後是鐵青……然後風靜了……水止了,物我一色。「無無明,亦無無明盡。」(《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作者為葡萄酒研究者、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