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特輯
十月十七日下午悅然在我們平常吃飯的座椅上,像一個老和尚圓寂一般升天了。
我的情緒還處於頓失依靠的深淵。深夜裏我感覺我聽到悅然的呼吸,白天我穿他的毛衣呼吸他餘留的體味,讓我有安全感。
潘耀明極力的約稿,我決定用客觀陳述的方法,描述悅然的最後生活。
「悅然真的救了瑞典學院」
我的摯愛,瑞典漢學家馬悅然已於十月十七日下午三點半在家中平靜過世。
我在第二天,十八日上午九點多電話通知瑞典學院前任常務秘書(現任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小組主席)Anders Olsson,當時他正要跟新任常務秘書Mats Malm會合,準備一個記者會。
去年瑞典學院陷入醜聞危機,Olsson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學者,憑着極其耐煩的恆心毅力,奔走各方,化解瑞典學院三百年來僅見的重大危機,重新開啟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發,躍升為社會聲望很高的文化人物。電話那頭他說:「文芬,你知道的,悅然真的救了瑞典學院。」
是的,我知道悅然有俠客精神,遇到這樣的事情他怎麼可能軟弱、退讓?
是他,就是他挺身而出以生命捍衛他喜愛的學院,維繫一個古典知識的傳統價值。
是他,也因此付出生命的代價。無論他在骨折的傷病當中有多麼疼痛,他都堅持去開會,二○一八年四月院士出走,女常務秘書莎拉.丹尼爾下台,危機當中,時任春天會期的院長Olsson接下常務秘書,副院長馬悅然接下會期院長,當時的形勢在混亂當中,悅然強悍的站在支持自古斯塔夫三世國王創院以來的精神,由院士獨立自主決定院內的學術事務,穩住了學院可能解散的危機。
他是印第安那.瓊斯
下午,瑞典學院官網發布,學院最年長的院士辭世。
隨後,王宮發言人發布,國王王后對他們的私人好友馬院士的辭世傷感。
十九日的報紙觀點摘要:他的去世象徵着歐洲古典時期的漢學家學術傳統的時代結束。
他出生在瑞典的國慶日,卻把瑞典帶往東方中國。
羅多弼在《瑞典日報》引述我的話:「悅然不畏懼死亡,他要『活着死』,他做到了。」
他還有一個很好的觀點形容他的老師,他不僅是一個治學嚴謹幹練的學者,他還有更多藝術的音樂的審美感,他的治學往往給人更像藝術家的感受。
Ola Wang中國評論專家說:
「馬悅然,一個印第安那.瓊斯型的智力探險家。」
哇,我從頓失愛人悲傷的深淵當中震醒,太棒了。要是悅然得知一定撫掌大笑。悅然的老二佩爾電話來了。「文芬,爸爸是印第安那.瓊斯啊。」我們兩個都笑了。
話說從頭,二○一二年莫言得獎以後,悅然渴望回到漢學研究的工作,也為了陪我回台灣看媽媽。每年回台北師大任講座教授,每次給學生講述新寫的研究講課。二○一六年十一月底回瑞典以後,卜.戴倫得獎的十二月份,悅然終於禁不起長年伏案書桌的壓力,害了壓縮性骨折,身高少了九公分。
疾病休息快一年他立即決定重回書桌翻譯《莊子》。悅然曾經有九十三年健康的身體,過去在大學教書唯一一次生病,膽結石開刀。病後靠閱讀《莊子》止痛。重拾莊子是幸運愉快的。做了一大半,瑞典學院的危機爆發,停筆。直到第二年的另一次傷病結束,翻譯完成。
今年瑞典學院重新頒獎,悅然在家看電視對於兩個得獎人尤其彼得.漢德克非常滿意。
悅然最後一年的生活在書桌上在醫院急診雙頭進行,我不願意提及我們多次在瑞典無可救藥、毫無效率的急診候診間漫長的等待。重新回到書桌的喜悅是多美好的歡愉。
我的餘生都拿來想念你
十月十六日星期三的下午,我在我們老人公寓地下室洗衣。幾次回到公寓間都看到悅然對我嫵媚的笑容,如果我留在屋子可能我會阻止他太長時間坐在電腦前。然而,那天看他笑容美好,我不忍心阻止他工作。
現在我留在這個充滿書籍的漢學家書房,我幾度轉頭過去,都想着第凡妮手工燈底下那美麗的貴公子去哪兒了。病後的悅然縮小了一號,卻比從前更美,九十歲以後才蓄起鬍子,我常常感到驚訝,那九十年你怎麼沒想到留鬍子呢。你的鬍子多好看。很多次我們望着他從前的照片,那沒有鬍子的人是誰?
我在很多次給悅然搬字典找書的時候,我感覺這個動作很熟悉,他也許是我前世的一個老師傅。
以前悅然常說,他用一生想念他的老師高本漢。而我的餘生都拿來想念你。
我現在真的累了。與愛人隔世相望的初體驗多麼疲倦。你安息了。我去睡了。
(作者為馬悅然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