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特輯
我清清楚楚記得,二○二○年是三位同齡人九十誕辰的大好年月。余英時、李澤厚、許倬雲,三人都是我的學術偶像,當代中國的文化聖賢。余英時先生誕生於一月,屬兄長。前三年,余先生被大陸列入「黑名單」,在香港聽到這個消息,我立即打電話給余先生。他笑着說,一入「黑」,我的文集漲價了好幾倍。我則表示,您永遠是我們心中紅星辰般的紅名單,誰也抹黑不了。權勢者抹黑不了,知識人也抹黑不了。李澤厚先生知道我在寫作慶賀余先生九十壽辰的文章,特囑我代為祝願。他因年邁且早已封筆,就不另著文章了。
大學問家與大慈悲家
余先生當然是大學問家。二○○六年美國國會圖書館把「克魯格」獎(二○○三年設立,每屆頒發給世界範圍內最傑出的哲學與人文、社會科學學者一人或二人)第三屆的獎項授予余英時先生與美國史學家佛蘭克林(John Hope Franklin,九十一歲)。此獎仿照諾貝爾獎(獎金也是一百萬美元)。余先生榮獲「克魯格」獎之後七、八年即二○一四年,他又榮獲「唐獎」—台灣首次頒發的世界性大獎,可見他是眾望所歸,有口皆碑。
中國與印度的「重神話」不同,它「重歷史」即「重經驗」。歷史的經驗固然值得注意,但個人的經驗更可靠,更值得記取。我正是從個人的體驗中明白:余英時先生不僅學問好,而且做人做得好,即不僅學問偉大,而且心靈也偉大。屬於品學兼優的文化巨人。我知道他對國內政治不能認同,對其黑暗常作批評,但他所作的一切,只是「明道」,即只是表明自己的價值觀,也可以說,只是對中國人的苦難表示一種悲憫。這是一種大悲憫,既悲憫台灣,也悲憫大陸;既悲憫民主政治蛻化為選票政治和黨派政治,也悲憫專制政治製造了無數奴隸、奴才與兩面派。
多數朋友只知道,余先生是大學問家,不知道他又是一個大慈悲家。出國之初,我用電話告訴他:余先生,這回我可斯文掃地了。他立即鼓勵我說,不是斯文掃地,而是靈魂頂天了!這句話像雷鳴電閃一樣,支撐我靈魂直立,並穿越了三十年漫漫的艱難夜空。他無所企求,也無所畏懼,說話格外率真!我到海外,從他身上得到最多的溫暖,每次科羅拉多州發生山火、水災、雪暴,一定會接到他安慰的電話。有一次,我正在剷雪,他打來電話說:「你正在剷雪吧!我這個電話就是要告訴你,不要自己剷雪,可雇請年輕人幫忙,我們這裏好幾個老人都因剷雪而暈倒過去。」連我的妻子陳菲亞都感動地說:「我們在天涯海角裏受苦,唯有比我們年長十二歲的余先生記住了。」在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開會期間,也唯有他和著名藝術家江青惦記着我和李澤厚先生的工作。他看到我發表在《明報月刊》上的文章,總是鼓勵。甚至看到我長女劍梅的文章,也寫信誇獎,讓小梅高興得很久。一九九三年我一家人到普林斯頓大學,在他家裏住了一夜,他和陳叔平嫂夫人熱情招待我們,還說了貼心的話:「再復,上帝對你不薄,給了你兩個如此聰明美麗的女兒。」余先生什麼都有了,關心我,沒有目的,無須任何客套,純粹是出於對大陸知識分子的悲憫。近十幾年,我勤讀佛經,不知道為什麼,一提起慈無量心,悲無量心,就想起余先生。
記住胡適的名言
到了海外,我不想進入抗議運動,只想專心治學寫作。選擇之初,我生怕余先生不能理解。沒想到,我在電話裏告訴他時,他卻滿腔熱情地說:「我支持你專心做學問,這才是根本。人家敬重我們,還不是因為我們寫了一些學術著作。」一九九一年,他給我回了賀年卡,鼓勵我應記住胡適的名言:「苦撐待變」。第三年我到他家作客,他還解釋道:「苦讀書,苦寫作,這種歲月也很難得。」在余先生的鼓勵下,我真的拚命讀書,拚命寫作,總是處於沉浸狀態之中。前三年我在香港,他還激勵我說:你一心一意寫作是對的。他幫助我,只給予兄長般的暖流,不干預我的生活,更不干預我的人生選擇。在與他的交往中,我只感受到他的大悲憫情懷。在他九十誕辰之際,我把十五年前用筆名發表於《世界日報》之《中國人文科學的實績、境界與光榮》一文,轉發於此(編按:見後頁附錄),以示慶賀。
(作者為本刊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