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動向
二○一九年九月十日,南開大學為當代詩詞學大宗師、教育家及詩人葉嘉瑩教授,舉辦「歸國執教四十周年暨中華詩教國際學術研討會」;己亥亦為嘉瑩老師九十五華誕之年。古語謂人生七十古來稀,到今天或應改作一百,然而不管如何量度,四十載總佔去成年生命一半或以上。浮生中可以持久如斯的物事,大概不會很多。何況這段緣分,並非預先能規劃出來。
身在香港,本來打算出席慶典。不料近月社會動亂,每周交通堵塞,鐵路設施被毀,機場不時癱瘓,使眾多市民及旅客無辜受罪,連法庭禁制令也缺乏鎮懾力。加上新學年伊始,部分大學生罷課,拖慢了導修安排;責任在身,畢竟緊守崗位會比較穩妥,最終僅遙寄詩文替代。反正慶典的意義並不在儀式,而在人情物事本身的價值。還記得十五年前出席老師八十華誕的會議,當時曾跟她同桌賀壽;到五年前九十華誕的慶典時,已經不大容易走近她。因為老師已「升等」為國寶級學術明星,慶典安排更緊湊;何況她年事已高,走路需要攙扶,以盡量避免意外。饒是如此,老師不論走到哪裏,總不免有尾隨者攀談訪問,實在不忍增添她耳邊的喧鬧。如今靜思於千里外,回溯一下老師的歷程和事業,雖然有點無奈,卻也心安理得。
戰後瘡痍頃變天 飄洋去國幾顛連
嘉瑩老師號迦陵,屬蒙古後裔滿族正黃旗人,出身於書香門第,官宦世家,祖父為光緒年間繙譯進士。老師天資聰穎,從小接受良好教育,十歲即開始寫詩,並填寫令詞,少年時代已展露詠絮之才。由於性情任真自適,忠於興趣,放棄修習醫學而鑽研國學,師從詩詞名家顧隨先生。一九四五年畢業於北平輔仁大學國文系後,在北京任教於女子中學,三年後結婚,並隨任職國民政府的夫婿遷至台灣,任教於彰化女中,經歷了年輕生命的首次轉折。
生命的首次轉折是下墜的。夫婿於一九四九年末捲入間諜案被捕下獄,翌年老師亦被迫去職入獄,後來轉到南部一所私立女中教書。一九五三年起,她先後在台灣大學、淡江大學、輔仁大學等執教,生活雖然艱辛,總算逐漸安定;夫婿經三年牢獄後亦終獲釋。然而一九八七年以前的台灣,一直受戒嚴令管制;當時的環境對於他們來說,未必能令一家人心中安穩。
老師第一次踏足海外,是一九六六年到美國的密歇根大學和哈佛大學當訪問學者。剛過不惑之齡雖然風華正茂,卻早已飽歷風雨打磨;在傳統觀念中,甚至可能已算步入中年。然而老師堅韌勇毅,於一九六九年獲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聘任後,舉家移民至加拿大溫哥華,翌年更獲得終身教授職位。文學是最講求語言修養的學科,當中又以詩歌為最,尤其是以文言文為載體的詩詞。可以設想,一個在母語文化中頗具名氣的壯歲學者,當年既沒有多少英語根柢,又並非特別嚮往西方社會,如何竟決定把自己「連根拔」,離開專業的「舒適範圍」,重新適應一個永遠無法像母語教學那樣揮灑自如的教研環境?
問道求真依本性 涯山逆境更揮鞭
如此「自討苦吃」的決定背後最大的動因,只能是為自己和家人尋求安身立命之所。這是生存的本能盼望,而當時國家「運動」不斷,更爆發了「文化大革命」(連香港亦發生暴動),台灣又曾為囹圄之地;對老師一家人來說,安身立命之思豈非容易剩下海外異邦?去國離鄉的首次轉折,頗有幾分無可奈何的味道;然而第二次離鄉轉折,卻是掌握命運的選擇。
生命的起伏和成全,往往源於意外的環境改變,無法預知和規劃。假如當年抗戰後不是政局動盪,老師可能會留在國內,荏苒成為某名校的名教授,卻或許大體安於傳統學問的框架裏。又設若闔府在台灣諸事順遂,老師亦未必投身異邦教研,從而逼出更廣闊和靈活的學術眼界。這絕不意味外國星辰亮,番邦學問高,而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之理:比較更能激發思考,擴大眼界和加深透視。矗立峰巔之列的國學修養,更結合不害本體的西學灌溉和應用、敏銳的詩人性情以及深刻的風霜歷練,最終成就了她獨特的詩詞析論和詩學體悟。文學是生命的書寫,因此最卓越的文學批評,原不只是藝術和學術的範疇,而是應該進一步透視世變,深省人心。老師其後獲推舉為加拿大皇家學會唯一的中國古典文學院士,殊非偶然。
就個人生活而言,老師本可以在異邦舒適終老。然而在取得終身教席八年後,適逢國家重新起步,盪起了長久埋藏於內心的家國情懷,於是她不避風塵僕僕,積極申請回國教學。因為中華文化傳統中懷理想的詩人和學者,精神上也是「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的士人。這個決定開啟了她第三次生命轉折,成全了回歸故國的緣分,也讓一個士人真正安身立命。這令人想起新中國的成立,遺留了若干身披民國旗幟的前輩知識分子,到如今仍然政治立場鮮明。嘉瑩老師的家國思緒,卻從來都是一種文化和民族融和的情懷:她自身豈非就是漢、蒙、滿的融和體?
回鄉始接歸根夢 散木嘉冠蔭萬千
老師與南開的緣分彌足珍貴,因為她跟南開和天津,本來談不上有很特別的淵源。成全的過程也許跟大多數因緣類似,帶有兩分意外開展的味道。一九七八年,國家於十年浩劫後開放並且推行現代化改革,老師興奮地返國遊歷,感受到教育界萌芽的新氣象,隨心感應地抒發了「他年若遂還鄉願,驥老猶存萬里心」的志願。她坐言起行,旋即申請回國教學,獲教育部安排次年於北京大學開課。由於一位任教於南開、原屬於師長輩的教授力邀,老師額外到南開執教三個月,從此利用暑假及休假到南開延續教學。南開的慧眼和師生的熱誠留住了她,老師也以至誠報國,盡心獻力;自一九九一年應南開之邀成立「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起,一直擔任所長至今。二○一四年秋,她更定居於校方為其修建的迦陵學舍,正式落戶南開。
這樣的結局,無疑是當年無法預知的情節。不過,與其說老師跟南開結下四十年的緣分,不如說她在南開落實了四十年的故鄉和報國情懷。南開與老師的顧念,一直是雙向的。她三十年前在溫哥華退休時,曾經將得自大學的一半退休金(十萬美元)捐贈給南開,設立獎學金和學術基金;那是倍加珍貴的心意和資源,因為當時國家並沒有今天的經濟實力。自一九九七年起,老師以恩師顧隨的名號「駝庵」設立「葉氏駝庵獎學金」,以獎勵學生對詩詞的研習。去年和今年,她更將畢生資產共三千多萬人民幣,悉數捐給南開。她並非富貴之身,累積的點滴皆源於辛勤工作。老師生活樸素而自奉儉薄,更能凸顯她的心意,從來是一份「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中李杜魂」的詩人與士人懷抱。
就心志和懷抱而言,老師並非典型的當代「學人」,而是新時代的傳統士人,近於現代的知識分子。她在南開拓展的工作重心,由學術研究轉到大範圍的詩詞教學和文化傳承,包括到各地講課和講學,以及在幼兒教育層面推廣詩詞。譬如說,老師曾在音像光碟中分享如何深入淺出地向幼童講解〈詩的故事〉,又曾與友人合編一冊教導兒童學習古典詩的讀本《與古詩交朋友》,更多番做過教兒童古典詩的示範教學。她希望孩童能在從小浸淫、薰習於古典詩的過程中,形成一種根深柢固的文化和內心素養,提高下一代的精神品質。一直到八十多歲,老師仍然穿梭於兩岸三地和五湖四海之間講學,為詩詞和文化傳承盡心盡力。相比學者和詩人身份更突出的,是透過詩詞樹人立德的教育家。
投身於推廣及團隊性教育工作,不免要犧牲部分個人安樂。老師曾在《顧隨全集.序言》提到,近年生活中「訪客與電話不斷,未能從容」。這是成功帶來的名聲之累:作為學術和教育明星,老師的身旁總有人轉來轉去,不容易寧靜養生或保持靜心思考的狀態。她素性溫柔敦厚,而且志在推廣詩詞,願意接受如此代價。
化得清魂無怨悔 空明一念了拘牽
老師曾在〈悼念端木留學長〉中,借用晚唐崔〈哭李商隱〉的詩句「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慨歎「天之生才不易,何期天生之才乃竟為世之所厄如斯」。千古以來,世代皆有運命多蹇的良才賢者,竭盡心力仍徒勞於世;天才大如蘇軾,也被小人構陷入獄,幾乎喪命。然而東坡經歷黃州、惠州、儋州貶謫,始終保持一份「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六月二十日夜渡海〉)的徹悟;既然踐道者的考驗千古如斯,而生命的淺層結論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那就根本不用比較,落得怨天尤人。
饒是如此,愚子無疑心中慶幸,老師總算是幸運的。她畢竟生於個體發展相對彈性的年代與空間,最終「守得雲開見月明」。然而要守得雲開,始終還得依靠自己。老師移居加拿大後,本以為生活可以安定下來。想不到才二十多歲的長女,竟然在車禍意外中與女婿一起罹難,讓她感到無語問蒼天:「平生幾度有顏開,風雨逼人一世來。遲暮天公仍罰我,不餘歡笑但餘哀。」除了堅韌的生命力外,或許只有更大的情感和寄望,才能讓一個母親走出如此深切的悲傷。這無疑包括對文化和國家的深情與至誠。她數十載風雨隨身,血淚洗禮,卻從來沒有沮喪放棄,反而以堅強的信念和勇毅的實踐,踏出一片海闊天空。用俗世標準衡量,這位學者詩人的大半生似乎詩意不多;然而正是嚴峻的考驗,才會逼出生命的高度、深度和廣度。
三十年前第一次拜謁老師,是乘坐深宵火車從耶魯到波士頓再轉地鐵。如今的社會角色不同,行動沒那麼簡便伶俐;唯有親切與珍惜,隨日而長。這份情感的主調,也許並非個人化的依戀,而更近乎單純的敬仰。一個肩負文化責任、仁厚盡心、轉化滄桑的模範,應該健康高壽,繼續啟導後人。老師需要安居靜養多於招待探望的打擾;然而五年之後,我一定再訪天津。
生命中崇高的智慧、感動和創造力,往往要用血淚交換。某些時候,蒼天會為例外之士安排例外的磨練,縱使例外之士未必會選擇如此磨練或交換。曾在寄奉老師的組詩中寫過,「蒼穹縱負人千遍,人亦無暇枕怨思」,因為生命不在個人,長待建設。凡人無法參透生命的矛盾,然而可以肯定的是,人必須跨越小我的得失悲歡,才能夠開展更廣大的胸襟和更深遠的事業。正如老師在詩中指出,「不向人間怨不平,相期浴火鳳凰生」。後天提煉先天,永遠是因緣的變數,和生命的運化。
(作者為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並曾任翻譯系教授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