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動向
2020-2-28
二〇二〇年二月號
留名野史──武林盟主李煥良評四人幫(孔捷生)

文臣武將都渴望青史留名,至於留名野史,畢竟勝於「爾曹身與名俱裂」。然而揚名於汗青竹簡又或說書人驚堂木,天差地別!

其實野史也承載了很多文化符號和民族記憶。余英時先生回憶童年到少年那段山中歲月,我讀來頗有感觸。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余先生被父親送回原籍安徽以避戰亂。潛山地處皖西萬山叢中,他的啟蒙教育是《三字經》、《百家姓》、《古文觀止》。而他少時讀的第一部小說是殘破的《羅通掃北》,而後搜遍鄉間線裝小說來讀,如《薛仁貴征東》、《蕩寇志》、《水滸傳》、《封神演義》等等。余先生說,認識中國文字的基本規則,這些野史小說比經史古文幫助更大。

我成長於完全不同的年代,那時少兒啟蒙讀物是「劉文學勇鬥地主」──少先隊員劉文學發現地主偷生產隊的海椒,挺身制止,而後兩人搏鬥,劉文學被地主用背篼繩勒死。他的名字成了「紅色經典」,被追諡為共產主義少年先鋒隊楷模。這個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故事編寫得很稚拙,就算真有其事,由小偷小摸而殺人,當屬刑事案件,卻變成一個階級對一個階級的鬥爭,仇恨呈幾何級擴大。這個故事已鑄鍛成正史,迄今劉文學依然是少先隊紅領巾歲歲祭奠的紅色偶像。

幸而五十年代舊社會「糟粕」尚未蕩滌乾淨,我雖未讀過《羅通掃北》、《薛仁貴征東》,但《說岳》、《說唐》等話本小說還看得到。孩提時每次閱讀都如海綿吸水,紅色肥料與前朝糟粕兼收並蓄。在我的閱讀記憶中,野史比正史更具吸引力。我牢牢記住了天下第一條好漢李元霸以及後面的英雄座次排名,卻無法記住紅色英雄譜被革命符咒呼來揮去的眾多名字。再往後就是文革焚書,豈止舊小說灰飛煙滅,新中國的小說也不能倖免。

李煥良押解四人幫

我如一株野草,在知識荒蕪的凍土艱難生長,適逢堅冰迸裂,石頭開花,後文革年代成為了作家。那時如我這輩文壇新銳奉嚴肅文學為圭臬,及至八十年代中期,金庸武俠小說開始風靡大陸,我依然拒絕閱讀,在文學圈談論武俠好像有失身份似的。那年我帶小兒去大連度暑假,偶爾看了《笑傲江湖》,始知那是文學別有洞天的庭院。金庸筆下的人物群像,與我童年記憶之野史演義完美契合,並招展出新的枝葉。

飛天遁地的豪俠只存在於演義之中,儘管有幾個真實存在的武林人物,如黃飛鴻、霍元甲、葉問、李小龍,至今延續着國人的英雄想像。然而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那些名字的光環更多來自坊間傳說及影視渲染,並不曾循競技規則去評出武功高低。倒是我本人見識過真正的天下第一條好漢─李煥良。相信沒有什麼人曉得他,我更覺得不該讓這個名字湮沒,哪怕是留名野史。

卻說一九八六年夏,我和作家劉心武相約到威海寫作兼消暑。正好山東武警總隊參謀長李煥良帶隊在海邊訓練,同一招待所用餐,一來二去就認識了。山東人豪邁,李煥良健談,他的人生充滿奇姿壯彩。一九六四年全軍大比武,各大軍區派出一個戰鬥班比拼軍事技能,結果濟南軍區勇冠三軍,李煥良正是這個戰鬥班奪得個人魁首的戰士。按金庸筆下江湖規矩,李煥良堪稱武林盟主。又因大比武有違「政治掛帥」,羅瑞卿總長下台,「華山論劍」遂成絕響,李煥良之後再無來者。

李大俠是膠東人,在國共內戰時膠東為兵家必爭之地,雙方殺戮之重,莫言小說《豐乳肥臀》有怵目驚心的描寫。李家為貧雇農,是革命基幹力量。於是在國軍和「還鄉團」反覆清剿下,李煥良伯父叔父被殺……按共產黨階級論,李煥良正是苦大仇深、根正苗紅的黨的兒子,大比武又讓軍冊記住了他的名字。

歷史雲譎波詭,太尉周勃「左袒」故事重現。一九七六年一夕變天,四人幫被執,關押於秦城監獄。鑑於餘震未消,唯恐劫獄和二度政變,亟須最可靠的人出任秦城典獄長。於是高層決策者撇開被謝富治長期把持的公檢法系統,直接在軍隊裏調來李煥良。公審四人幫時,囚車多次來回於秦城與正義路公安部禮堂(特別法庭),都由李煥良押解。他是囚車上唯一攜有真槍實彈(兩把手槍)的人。

江青敢怒敢言 張春橋沉默是金

我結識李參謀長,最感興趣自是四人幫獄中故事。李煥良早已不是秦城典獄長,但牢記組織紀律,只肯吐露若干無關緊要的花絮。他說,四人幫最死硬的是江青和張春橋。江青敢怒敢言敢鬧,咆哮公堂:「我是毛主席的一條狗!」為震懾她的氣焰,秦城監獄精選了一班女兵,身高都在一米七以上。據李煥良說,這批颯爽英姿的女獄警反倒甚得江青喜愛,她寫獄中詩都給女警先睹。可惜她們文化不高,不會欣賞,轉頭就往上報告了。張春橋又與江青大相徑庭,他自入獄便沉默是金。上電視受審時他穿的黑布棉襖正反映其性格,原來出庭前獄方要張春橋脫下衣服送去洗熨,暫穿黑棉襖,然而乾淨衣服送回來時張春橋拒絕更換。李煥良無計可施,上級指示:隨他去吧。這就是黑布棉襖的來歷。

姚文元不似王洪文般猥瑣

李煥良回憶,被判無期徒刑的王洪文最讓人瞧不起,動不動就痛哭流涕,對獄警點頭哈腰。某日一隻野蜂飛進王洪文牢房,都引致他精神崩潰。如此膿包卻讓政敵難釋戒心,越王勾踐三年為奴,更為吳王夫差嘗糞便診病,卻臥薪嘗膽復國。以史為鑑,最年輕的王洪文最無望活着走出秦城,於是他五十六歲就死於肝癌。雖則江青喉癌死於仰藥自殺;張春橋死於胰腺癌,但前者七十七,後者八十八,都算得上天年之壽。

唯一服滿二十年刑期出獄的是姚文元。李煥良說姚文元雖唯唯諾諾,言必稱服從獄方管教,他無江青、張春橋之硬骨,卻不似王洪文那樣卑微猥瑣。李煥良說姚「還是有水平的」,這出自武人之口,大抵中肯。姚文元儘管積極寫交代材料,但他深文周納的本事,同樣可用於洗白自己。他咬定只犯過「嚴重錯誤」而不涉「反革命罪」,尤其和林彪反黨集團「掛不到一起」─我覺得這句最屬實。林彪何許人也,怎看得起靠陷構上位的文棍,林彪要上台,王洪文、姚文元斷無生路。不管如何,四人幫活着出獄的只有一個。姚文元熬滿刑期後又活了近十年,二○○五年文革將近四十周年時死於糖尿病。

武夫李煥良鑑人別具一格。從語氣聽來,他對江青、張春橋尚存尊重,對姚文元至少沒有蔑視。至於王洪文,在他看來簡直就是一坨排泄物。只不過,那四個雖在「貳臣傳」奸惡之列,卻都名垂竹帛。反是頗有傳奇色彩的李煥良不入正史,我此文句句屬實,卻形同野史。即便如此,留名野史也聊勝於無。

明代文徵明寫過〈滿江紅〉,對宋高宗「慨當初,倚飛何重,後來何酷」鞭辟入裏,指秦檜不過是「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逢君之惡意即迎合誘導君王行惡,孟子曰:「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四人幫屬長君之惡,他們沒有誘導,那些事本來就是主上要做的。冷眼看如今,修憲、厲害國、習思想、人民領袖……朝中佞臣還真是既長又逢。單說復旦大學詞曰:「學術獨立,思想自由」的校歌(劉大白作詞、豐子愷作曲)被廢掉,試想某人逢君之惡,將知識貶為權力的婢女,連自己母校都施以宮刑,還指望他對人民、國家、真理有半點真愛嗎?一如四人幫,歷史在另冊早給此等人物留了位置。

(作者為旅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