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動向
2020-2-29
二〇二〇年三月號
天涯瘟劫識奇緣(陶 傑)

中國武漢肺炎大爆發,舉世震驚。繼一世紀前的鐵達尼號,美國「鑽石公主號」(圖)有三千三百多名遊客加船員,一月二十日由橫濱出發,兩日後抵鹿兒島。鼠年新歲初一,即一月二十五日船抵香港。七日後一名八十歲香港老翁,曾在船上,確診武漢肺炎。

此後因日本隔離郵輪,患病確診者在海上檢疫,人數多逾五百四十人。鑽石公主號將與鐵達尼號成為郵輪史上第二災難。

我也在此船上。幸好只逗留五日,也在一月二十五日及時登岸。同行者多人,七日內也接觸友好,所幸並未感染,與瘟神擦肩而過。

中國文化之中,最微妙是一個「緣」字。我與瘟疫,機緣之中,在人生的走廊,萬頭攢動,千帆並舉,就是差一點點遇上,幸運逃過一劫。這就叫做機緣。

英語世界因為基督教文化,不信有來生輪迴。死後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獄,對於生死往來的宗教或哲學想像,被天堂與地獄這兩大「空間」限制,反而不如佛教文化中的「涅槃」之無限緲遠。

一個「緣」字,多年前一位美國漢學家朋友只能舉出Serendipity為最恰當的英譯。

By Chance,則層次太低,指屬「事出偶合」。By Coincidence或Accidentally,都只是英語世界有限的文化想像裏,論兩件看似無不相干的事,或人海中恆河沙數的兩個人,如何偶合相遇。

英語文化講科學理性,有很多優點,無奈一遇到中國中文的「緣」字,局限表露無遺。

中國人說:若來生有緣、但願再做夫妻。這句話如何翻譯?勉強可以說:If destiny permits, we would like to be husband and wife in out next life。Destiny一字,在這裏,與一個「緣」字最為最近。但中文的「緣」字概念極為抽象,而Destiny與「宿命」與旅行的「目的地」Destination相似,在想像的感覺空間裏,遠遠不如一個「緣」字之博宏淨空。

在鑽石公主號五日海上之旅,與一眾友人暢遊甚欣。快活不知人間何世。離船前我曾打聽香港之後的餘下旅程尚有無客房空剩,不想上岸,為避俗世喧囂,覺得不如在郵輪上關上艙門,在甲板遠眺海天,更生脫塵逃世之想。

結果答案是客艙早已訂滿。但若有人不上船,不妨在船快到香港後再次確認。

過了兩天,我就忘了此事。一月之後,眼前此船在橫濱外海成為一艘哀舟,不禁想起是何等幸運。

英文的Serendipity,有電光火石、數學世界或然率裏的那種空玄的偶合之感。也唯有這個字隱約可與東方佛學裏的一個「緣份」的概念隱約相通。

二十一世紀做一個世界公民,必須橫跨東西方文化。七十年代美國大學流行比較文學一科,文學確可比較,但不足夠,今日要做一個全球化公民,非有一點比較文化的修養不可。

脫險歸來,有人來電相詢平安否。對於有緣人,我答之以徐志摩的一首短詩:「你我相遇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船上的三千多人來自大千世界無數的角落,天涯夢遠,本來在一艘郵輪上,互不相識,就是這樣遇上了。三千多人的人生,本各有旅程,就在這一點交會,豈知卻成了一劫共舟的噩夢。

一場瘟疫,一艘郵輪,人寰億萬,只一瓢三千,渺滄海之一粟,世界這艘苦舟,卻又正航向何方?緣閃電光之際,劫滅火石之間,盡現人生之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