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韓流是通過音樂、偶像劇和綜藝節目風靡了亞洲，那時候韓劇的標準模式幾乎都是高富帥的長腿「歐巴」和美麗善良的灰姑娘歷經艱難困苦終於不捨不棄地走到一起，彷彿安徒生的童話世界一樣。那時候無論是《冬季戀歌》、《藍色生死戀》、《浪漫滿屋》、《來自星星的你》還是《太陽的後裔》、《繼承者們》都是給我們講述了一個個唯美、甜蜜又略帶憂傷的童話故事，讓大眾即使知道這些故事都是虛構、具有欺騙性的，也會不自覺地沉迷其中，而這一切都得益於韓國影視工業精心的設計與對觀眾心理精準地把握。

韓流文化的自我蛻變和升級

而在時隔二十多年以後，我們明顯感覺到韓流的風向改變了，善於造夢的導演和編劇們開始不滿足於講童話了，反而把成人世界的殘酷、掙扎、醜陋和無奈血淋淋地展示出來，這些超級寫實和追求現實生活意義的影視作品象徵韓流文化的自我蛻變和升級，意義如同破繭成蝶！韓國的影視製作人、編劇和導演已經在思索更深層次的問題，他們的選題已經不局限於韓國本土，而是在尋找人類社會中更多相同，相似的問題、困境與禁忌，從而引起人們的共鳴。比如在《寄生蟲》裏反映的階級的固化、貧富的懸殊、富人和窮人的對立、人性的善與惡；在《夫妻的世界》裏揭示的婚姻制度的式微、成人世界中的虛偽、謊言和欺詐。而這類暗黑作品要想討好高智商的觀眾，贏得收視率，就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要直指人心，打動人心，這突破的難度猶如走鋼絲，畢竟，如同雞湯文盛行一樣，人性本質還是更傾向於喜歡看到美好的事物，哪怕是善意的謊言。

那我們今天就以韓國目前最火的神劇《夫妻的世界》為樣本，來給大家剖析韓流如何實現「新」的變化。

首先是編劇大膽地本土化創新。《夫妻的世界》改編自英劇《福斯特醫生》，面對已經獲得好評的原劇，要想在韓國獲得成功，自然是具有很大的挑戰性。事實上韓國近些年來也翻拍了不少香港、台灣和中國內地的影視劇，例如《無敵者》翻拍自香港電影《英雄本色》；《魔女的戀愛》翻拍自台灣的《敗犬女王》；《步步驚心—麗》翻拍自中國內地的《步步驚心》……但是最後結果都差強人意，而《夫妻的世界》翻拍的成功秘訣則是編劇將原著的故事情節和韓國特有的文化社會背景融合，並對婚姻制度深層次的問題進行挖掘，極其細緻地刻畫了在婚姻制度之下苦苦掙扎的眾生群像。

抓住韓國女性觀眾復仇心理

近三十年來的韓國，各個領域現代化發展都是突飛猛進，唯獨兩性平等領域發展極其緩慢，男尊女卑的思想其實一直都存在，離婚無論男女依然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女性要面對的苛責和歧視更甚，如劇中一句台詞：「女人無論是對是錯，在外人看來都是悲慘的」，所以在面對丈夫出軌的事情上，很多韓國女性會選擇忍讓和緘默，並不會奮起反抗，更不用說報復了。就像本劇裏女主角善雨的婆婆，即使同為女性，她也完全沒有替善雨考慮過，只是一味的偏袒自己的兒子並責怪是因為善雨太強勢和優秀才導致自己兒子有婚外情的。而善雨周圍的鄰居、朋友、同事，也都是合夥來欺騙她，因為在眾人看來「世界上只有兩種男人，出軌的男人和出軌被發現的男人」，男主角的行為根本不是事兒。所以編劇沒有將英劇講述女主角如何報復作為主線索，而是改為女主角在報復之中如何猶豫、徬徨，與出軌的丈夫情感的反覆糾葛，撕扯不清的細節刻畫上，讓劇情更豐富曲折，讓故事的可信度更符合韓國社會現實。

其次是編劇很好抓住了韓國女性觀眾的「復仇」心理。因為現實中韓國男性出軌的比例相當驚人，在二○一六年韓國的一家性醫學研究所做的問卷調查就發現，韓國男性有一半以上有過外遇，女性則在百分之十左右，而出軌的年齡一般是三十歲開始，六十歲以後則達到最高值。夫婦相處越久，相互出軌的可能性就越高，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是在韓國卻是現實。所以此劇在播出期間一家報紙對觀眾進行了採訪，發現很多男性觀眾對劇中男主角的出軌表示理解，女性觀眾則更寄希望於女主角能替代她們酣暢淋漓的報復，這樣她們就能獲得無形的快感；而同時還有一種來自女性的聲音是，事業名譽已經夠完美的女主角，應該吃一些苦頭的。一位醫生朋友這樣解釋：在亞洲國家中，醫生地位最高的當屬韓國，而劇中善雨作為一名成功女性，不僅身居豪宅收入不菲，還是醫院副院長，這樣的身份和職業在韓國是無數人羨不已的，從而讓部分觀眾產生心理落差，不由產生了不希望女主角一切都圓滿的想法，由此可見，這部劇作為十九禁還是很有必要的，因為它折射出的不僅是劇內的，還有劇外的人心。

對傳統出軌劇的突破

另外，對傳統出軌劇的突破也是《夫妻的世界》成功的原因之一，以往的出軌劇通常是將出軌者與被出軌者二元化對立起來，「受害者」通常善良無辜，被淒慘拋棄，「加害者」厚顏無恥、卑鄙無底線，最後受害者痛快復仇之後從家庭主婦華麗轉身為自強自立的創業女性。而這部劇則大膽地挑戰傳統道德的底線，對現有婚姻制度提出質疑。女主角在劇中反覆提出「婚姻是什麼」以及「執於此究竟是對是錯」。開局就果敢地展開痛快淋漓報復的女主角在前夫深陷困境時伸出援手，最後男主角在絕望中衝向卡車的一剎那，她帶無限淒涼衝上去，二人如親人般緊緊相擁，男主角離婚後成功反擊前妻將其趕出故鄉逼入絕境，卻又陷入深深的自責和痛苦，在第二段看似美滿的婚姻中卻時刻不忘與前妻的生活點滴，第三者和男主角婚後無條件支持丈夫的事業，發現丈夫仍然深愛和前妻生的兒子後決心做一個好繼母，甚至容忍了丈夫與前妻的「一夜情」……有些觀眾大呼「狗血」，不過細細想來，難道是這些看似「狗血」的劇情讓觀眾瘋魔嗎？不，它更深刻的表達是在鮮血淋漓的劇情之下，我們都看見了自己的影子。無論是婚內的還是婚外的。如果說以往的出軌劇讓電視機前的夫妻爆發爭吵，《夫妻的世界》則更多的是讓婚姻中的夫妻陷入沉默。女主角在最後一集的自白令人動容，在發現丈夫出軌後，站在一個道德的制高點去審判他，去給他定罪，把他活生生的從婚姻當中，從二人的夫妻關係當中，從家庭的三人關係中，血淋淋地剜出去，這是成功嗎？我幸福了嗎？現在，應該放下所有的事情都由自己來規定、審判的這種傲慢，這可能是自己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了。大結局那晚，我接到兩個電話，一個是約稿，一個是我的學生，她快要結婚了，她問：「老師，這世界上有真愛嗎？」我心一疼，說：「有，只是婚姻並不如我們想像那般簡單。你才二十幾歲，這部劇你不該看的。」

《夫妻的世界》不是簡單的原配向出軌丈夫和第三者復仇的故事，而是給我們展示了人性在婚姻之中的複雜和多變，給我們刻畫出一幅結婚狀態下相愛相殺，離婚狀態下相殺相愛的群像。結婚不是幸福愛情的起點，離婚也並不是痛苦愛情的終點，復仇後的心依舊沒有落，傷痕仍然難以撫平。是非曲直，只有芸芸眾生自己去參悟了。看韓劇許多年，不知不覺中，這樣的韓流文化打破了過去的桎梏，在思想境界上已然創新進化了，不知道您在觀影中感覺到了嗎？

（作者為本刊特約記者、韓國檀國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