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動向
方方(圓圖)日記捲起的風暴,令我目瞪口呆。許是離鄉已久,委實無法想像一個文化事件能引致舉國討伐,而且水準竟如此反智逆常識。這使我想起英國作家赫伯特.喬治.威爾斯的短篇小說《盲人鄉》─英國登山隊途經安第斯山脈一個絕谷,嚮導努涅斯不幸跌落懸崖,醒來發現身處重巒疊嶂中的村落。這裏棲息着與世隔絕的族群,他們已歷十四代失明遺傳。世外來客努涅斯起初受到善待,但他對真實世界的描述,被認為是病患譫妄,鄉人不知視力為何物。努涅斯愈講實話大家就愈反感,並要教訓他。努涅斯終於反抗和試圖逃跑,卻被聽音辨位的盲人群起圍堵,絕壁斷崖亦無處可逃。他只好學做盲鄉順民,偏又愛上了族長美麗的盲女,族長同意婚事,但努涅斯畢竟「有病」,成婚前必須根治─即挖去雙眼,那是所有臆想與煩惱的根源。故事結局是努涅斯逃婚,從自己當初摔下來的峭壁再攀上去,如同掙脫一個夢魘。
方方抨擊「極左」禍國殃民
圍攻方方的喧囂庸眾,就是《盲人鄉》失明者。方方一再抨擊「極左」禍國殃民,我覺得這是一種借代,畢竟今日之社會多稜鏡光譜已非昔比。如果說文革遺老遺少是《一九八四》極權時代的菌類,當下蔚為大觀的愛國發燒友則是《美麗新世界》後集權時代的苔蘚。「極左」如新冠病毒那般幾經基因變異,從用蘋果手機滿世界抵制別國的小粉紅,到紐約豪車遊行高喊「中國加油」的富二代,再到偽書法家和偽太極大師……現今國家主義、民族主義是欽定國家話語,信眾香火鼎盛,愛國愛到智障腦殘者比比皆是,更不乏吃愛國飯和跪舔權力的奴僕與師爺。以「極左」一言蔽之,不甚精確,卻可意會。
我和方方一樣,都是後文革拱出龜裂岩層的文學芽苗,靈與肉都刻寫着浩劫鞭痕,對任何禁錮思想的崇高話語都有免疫抗體。彼時左派族系圖譜較易辨認,其理念來自腦際深植的信條,那個年代連左派都左得相當真誠,不似如今那樣多假冒偽劣。
畢生批判鬥爭的李希凡
我認識一位名頭很響的左派─與姚文元齊名的李希凡(圓圖)。當年有道是「南姚北李」,李希凡出道比姚文元更早。一九五四年他和藍翎合寫〈關於《紅樓夢簡論》及其他〉,批判俞平伯的紅學論說。那時他們都是二十歲出頭的青年。毛澤東讀此文擊節讚許,當即欣然命筆,寫下〈關於《紅樓夢》問題研究的信〉,從批唯心論進而批判胡適的自由主義,捲起了思想文化界的第一波革命狂飆。
李希凡從此鯉躍龍門,鬥志愈堅。他批《琵琶記》的封建流毒;批「鬼戲」;在哲學領域批楊獻珍的「合二為一」;在史學領域批翦伯贊的「讓步政策」……李全部履歷都在批判別人,卻錯失了最重要的一步,竟被稍遜風騷的姚文元後來居上。當年江青先找李希凡,要他密切注意《海瑞罷官》,這齣戲「有問題」。李未能心領神會,遂讓姚文元奪得頭籌,〈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成了點燃文革燎原大火的第一根火柴。不過塞翁失馬,安知非福,日後李希凡免去牢獄之災,實乃天幸。
我說認識李希凡,失之誇張,我只在中國文聯和作家協會幾次會議場合見過他。其實我認識的是藍翎,他為人樸實而且待人誠懇。藍翎主持《人民日報》文藝部時數次向我約稿。
〈關於《紅樓夢簡論》及其他〉本是李、藍合寫,但兩人早就形同陌路。那篇檄文藍翎寫第一稿,李希凡第二稿,第三稿還是藍翎執筆。關於此文的思想主旨誰付出更多,不便妄言,那無非是青年人套用蘇聯文藝理論,進而用階級觀點去看《紅樓夢》,卻正合聖意。可以斷言,該篇文筆絕非出自李希凡之手。藍翎筆端有文采,也好寫雜文針砭現實,其中雜文〈面對着血跡的沉思〉惹惱北京市委,遂將他打為右派。按說藍翎身為被毛稱讚的兩個「小人物」之一,本可過關,但書生氣十足的他並無渠道上達天聽,而李希凡不但袖手旁觀,更「落井下石」(藍翎所言)。就在藍翎劃為右派這年,李希凡「光榮入黨」。他始終認為藍翎打成右派咎由自取,只怪藍愛寫「偏激雜文」和「不識時務」。
延至後文革,李希凡終於失勢,接替他任《人民日報》文藝部主任的正是藍翎。李希凡調到座落恭王府的馬列主義藝術研究院。我不甚清楚它在研究什麼和研究出了些什麼,只知道它養着若干前朝遺老和失意左派,比如馮其庸、黎辛等。我去過恭王府,裏面亭台樓閣,蟬噪愈靜,鳥鳴更幽。據某家紅學考證,恭王府正是《紅樓夢》假託的侯門巨宅。當時中國文聯一些閒散單位設在這裏,倒是養老賦閒的好地方,但對畢生都在批判鬥爭的李希凡實在太寂寥了。自胡耀邦廢止對文藝作品與學術思想的整肅,知識分子「改造世界觀」的說法被廢棄。甚至李希凡的單位也被易名為「中國藝術研究院」,招牌上連馬列主義都革去頂戴花翎了,左派在那個改革年代真是難覓存在感。在我印象中,李希凡不苟言笑,也很少人與他攀談,望去滿腔憂憤都鬱結於眉宇,儼然一幀逝去時代的肖像。
紅衛兵又回來了
和今時「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不同,當年左派確實大多有信仰,左得純粹。記得胡耀邦驟然下野之後,失意已久的左營陡地軍心一振,乘勢開張了《中流》、《文藝理論與批評》等左派刊物,後者正由藝術研究院主辦。我從來沒讀過任何一期,故無觀感可談。再後來世情繼續翻覆,證明李希凡確是識時務。「八九民運」藍翎支持學生訴求而被撤職,而李希凡則因勸阻藝術研究院上街遊行而立新功。然而後「六四」的「反和平演變」並未持續太久,泛社會就掀起「下海」狂潮,全民悶聲發大財。文學坐落冷板凳,再也沒有起身,左派們的理論與批評就更無知音了。我去國後不但一度疏遠了文學,連李希凡是誰都要想一陣才記得起。惟是讀過網上《南方人物周刊》的李希凡訪談,他說:「毛澤東晚年是有點錯,但是毛澤東思想,就是今天,我們能離開嗎?離不開!我們現在的政策口號、文化批評,能離得開嗎?離開能行嗎?我看不懂那些現在流行的什麼西方的主義!我也看不出現在的一些文藝作品好在哪裏─王安憶《長恨歌》那是什麼主人公啊?有什麼積極意義呢?作者的態度也是問題,對那樣的人,竟然一派同情,有沒有點批判意識……」
這讓我聯想起方方。文藝是「團結人民,打擊敵人」的工具,這個毛時代的金科玉律,後來真是有點「離開」了。李希凡的憂憤終於有了磅礡迴響,原來靠理論批評不行,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還是靠革命運動更靈光。現在滿耳是戰狼式喧囂。方方之後,梁艷萍教授、詩人王小妮也被揪出來,大字報、集體舉報、窮追猛打、深揭狠批、鬥倒鬥臭……這在一切都似曾相識,紅衛兵又回來了。曾以為遠逝的時代,其實離我們還是那麼近,其實它根本就沒離開,就如病毒變異,已在人群中找到新世代宿主。
「一個健康的社會不應該只有一種聲音」,對於善忘而又忠順權力的人群,李文亮用生命寫下的這句話真是白說了。
(作者為旅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