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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賈樟柯的電影《天注定》,向中國文化的俠客致敬。
中國人的「俠客精神」,與英文的Gallantry不同。Gallantry固然是一種俠義,但澳洲和英國在中世紀,政治沒有中國歷代昏君時下的那種黑暗,羅賓漢劫富濟貧,在森林裏的生活與城鎮之間,也沒有中國唐宋期間發生的經濟和運輸。東西方社會結構的不同,決定了「俠盜」和官府的關係。
香港人只熟悉武俠小說中的俠客,羨慕他們擁有各種近乎魔幻的功力,但俠客的精神,香港人並不熟悉,因為香港社會一百幾十年來,都靠英國的管治制度,現實中遇到問題,可以依靠公平的制度與獨立的司法,並不需要俠客。
賈樟柯的電影從現實的角度,表現中國文化的俠客精神。中國文化的精髓,如果孔孟老莊,各佔光譜的兩極,其中的灰色地帶,就有「俠客」的一席之地。
俠客本來分兩家:「游俠」與「刺客」,游俠是不受所在地域的規限,游劍江湖,古人首重土地分封,宗土所在,離開自己的地域,是對世俗的一個突破,享有不受束縛的自由。刺客是游俠的暗影,奉命暗殺,身份潛藏,亦多屬Part-time的兼差,不像游俠全職之曝光。後世最接近游俠與刺客之風格的,應屬日本武士。
游俠與刺客,干犯社會規範,像脫疆野馬,不能說完全無害,孔子絕對不會讚賞俠客,法家更加視如仇寇,但是司馬遷對他們很欣賞,因為司馬遷的時代,經過戰國與暴秦的衝擊,文化發生了質變,奸小當道,以暴易暴成為不得已唯一的選擇,俠客冒起,正如蒼天已死,黃天當立,聖人絕跡,只有俠客稱豪,因為這是一個亂世。
中國的千古第一俠客,當然是荊軻。荊軻本來只算刺客,但「士為知己者死」,為了拯救燕國,刺殺暴秦,甘願捨身。可惜事與願違,否則荊軻拯救的,就不止是小小燕國,而是整個中華文化,中國國運受詛咒,由此開始。荊軻雖然失敗,但俠客自此成為正義、勇氣的象徵。
但畢竟風險太大,現實中負擔不起。當刺客比較容易,三國時的達官豢養門客,暗殺政敵,譬如孫權的長兄孫策,即死於刺客之手;游俠的事業比較難當,因為必須有經濟基礎,否則如何仗義解困?因為俠士,既不吝千金,又有一身好功夫,抱打不平,扶貧濟弱,替天行道,只能是富有中國特色的幻想。
因為「俠客」缺乏真實的社會基礎,行俠仗義,只靠個別俠客,代價太過高昂了,效果也極其有限。中國國土廣博,人口眾多,法治建立不起來,人權更從何說起?皇帝專制嚴密,尚且管理得一塌糊塗,只靠幾個義膽忠肝的俠客,「灑淚祭雄傑,揚眉劍出鞘」,青刃過處,決眥長嘯,畢竟是一俠之力的小恩小惠,一士之微的小修小補,對於整個社會缺乏公平正義的現實,豈有回天之力?一劍出鞘,就算能殺光惡棍歹徒,但對於腐朽敗壞的靈魂,又能拯救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