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動向
新冠肺炎肆虐,為避免人群聚集,在家工作(work from home)已成普遍經驗。一些界別,如電腦網絡工作的朋友,就算未有疫情,早已準備就緒,能隨時在家工作。然而,一些「自古以來」工作跟工作地點似乎密不可分的行業,比如教育,也受到極大的衝擊。要教書就得在學校的教師,也要將自己的家變成教室,迎接一場又一場的在線教學。八號風球也可安坐家中,給學生一場接一場的「網課」。雖然,辦法總跟着一些困難︰為免家中的小朋友聽着自己高談闊論,或者要關自己在房上課,好讓年幼的子女不會干擾自己工作。但香港居住地方淺窄,在網上舉行會議不免會聽到不少小朋友的童言稚語,甚至看到平時面慈心善的老師在同事面前嚴厲訓斥子女—這都是教學同工之間常有的「趣事」。
在家工作是趨勢
在家工作這趨勢在疫情結束後,恐怕不會終結。一來在家工作減少交通依賴,有助減排,舒緩全球暖化的壓力。另外,在科技的支援下,若果生產力(productivity)不變,但成本下降(公司少開冷氣、用水也會少了),雇主容許在家工作,何樂而不為?
也許,這只是一個適應的問題。但若我們能作一點哲學思考,反思古今,也許能有更廣闊的圖像去考察自身,並認識家和工作到底是怎樣的一回事,我們更能掌控我們的生活和未來。
在家工作是不是一件好事?
家,在希臘和中國都是社會構成的單位,它聯繫生產,看「家」一字,就看到蓄養的豕,《毛詩故訓傳》說:「豕,豬也。」家是生育和生產的單位。但工業革命後,農業社會轉型至工業社會,生產工具、原材料亦掌控在資本家手上,人們要到工廠上班了,工作也高度分工,你在家根本不可能生產工廠的產品。就算能,也不可能達到工廠的生產速度。因此到工廠「返工」是必要的。家和工作也脫了。
踏入知識型社會,着重的卻是關係網、制度和契約。在疫情期間,不少人簽文件,也可以用視像會議和便攜式文件格式來替代,因為無形的東西,例如專業帶來的信任和確認,會比真正「在場」重要。在現代世界,如社會學家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所說,人們已能抽離具體的脈絡去活動,比如我們都採用容許各種不同活動進行的公曆,而非用只針對農業用途的農曆,就是一例。
若問這樣是好還是不好,恐怕沒什麼大意思,因為不同的社會形式太過不同,根本欠缺比較的共同基礎。但我們倒明白為何一些工種為何會容許在家工作。但如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 Public Discourse in the Age of Show Business)等著作提醒我們,形式會改變我們的價值觀和行為。比如用會議軟件,我們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多時間,自己看着自己開會,這會否令我們沉迷自己的一舉一動,太過自覺?不用多說,老師都普遍發現學生的注意力於網上教學中大降,這不但是自律的問題,也是我們在電腦前總有很大的慣性去看東看西。但在電影院看戲我們會專心一致,在老師面前我們多少會誠敬。我們也要留意科技帶來的「便利」的代價和前因後果︰常有人說學生在網上更樂於發表意見,但這不就是反映他們對更高要求的表達卻步的後果嗎?我們為何寧願按鍵打字卻不願發聲?這都是我們運用軟件在家工作或學習時不能忽略的一些影響。
生產是否等於工作?
家與工作,這兩領域都有相似的地方,比如成員往往不能選擇,亦是我們身份來源,甚至是人生意義的主要所在。但兩者運作模式不同,家以愛、關懷、忠誠為主導,工作則以成就取向為主導。所以要在家工作,人們很容易感到混亂和迷惘。想想,你剛被老闆罵完,轉頭你的兒子又在「扭計」,禁不住大罵他一頓,權力位置「瞬間轉移」。雖然乘車上班下班要花時間,但卻是讓我們調整邏輯的喘氣位。
另一個最令人難受的地方,是很多人根本不喜歡自己的工作。每日上班,都像神話那個不斷推石頭上山,但石頭最終還是倒下來的西西弗斯。很少人如卡繆那樣覺得西西弗斯是幸福的。作家約瑟夫.海勒(Joseph Heller)這樣描述工作間︰「在辦工室裏有五個人是我害怕的。」每天企盼的,則是會有一份更好的工作。
究竟是為了工作而活,還是為了活才工作?我參與公司的生產活動,我受薪,我有一份工(job),但我真的在工作(work)嗎?現代社會,很少人能在工作當中找到內在價值、意義,部分原因,或者出於我們都被看作只是一粒螺絲而已。大家的聲音不會被重視,決策總是由一層一層的官僚體系決定。最近離世的人類學家大衛.格雷伯的Bullshit Jobs便道出了全球勞動市場愈來愈多沒意義的「狗屁工作」,雖然有些薪金不錯,但仍是做損毀精神、貶低人格的無聊事。將不愉快的工作搬至家中,恐怕對一些人來說,連「家」這最後一片樂土也淪陷了。人的生命,由不同的領域建構,工作歸工作、家歸家、朋友歸朋友、政治歸政治,將不同領域合二為一,或者再沒有分際,恐怕會產生新的問題。就像在家庭的通訊群組作政治討論,最終大家都受不了,連原有的愛都蒸發了。
(作者為香港大學哲學博士,著有《參與對等與全球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