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動向
2021-6-29
二〇二一年七月號
〔學苑春秋〕怎樣死、何時死、我要安樂死?

擺脫無盡折磨

香港城市大學 梁誦恩

安樂死一直是全球爭論不休的議題。反對者有的從道德高地批判,認為生死有命,自行了斷無異於違背天意;有的從法律方向探討,認為有些重症病人難以表達其意願,若他人能為他拿主意,有機會濫用而成謀殺。

這問題從患者家屬的角度思考或許看得更透徹。患上重疾的病人大多喪失自理能力,親人需強忍痛心,義不容辭地照顧患者。定時餵食藥物、每天抹身清潔換尿布、隔一段時間得翻個身按個摩、到醫院覆診來回接送,這些通通都耗時費神。縱使小心翼翼,仍會擔心自己未能把患者的傷口和醫療程序處理妥當。家屬還要調整心態,適應變得不再神采飛揚的至親,即使有苦亦不敢在患者面前稍露半點歎息,生怕徒添他傷痛。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這我不敢肯定,但「久病錢包無銀紙」卻是確確實實的。醫藥費、住院費、手術費、居住院舍、聘請護理員……種種開銷排山倒海地壓在家屬雙肩上。若不巧病倒的是家中經濟支柱,或需要用到昂貴療程,家屬又忙於照顧而不能專注事業,壓力更是百上加斤。

家屬一邊照料至親,一邊為林林總總的費用疲於奔命,還要看着生而嚮往自由的人,餘生卻被囚禁在病榻上苟延殘喘、生不如死。若病人覺得生存只是無盡的折磨,連大小二便都由不得他選擇的時候,他們唯一還能做的決定就只有離開人世。安樂死合法化,患者能擺脫痛苦,家屬雖萬般不捨,但亦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從鸚鵡阿妙說起

香港大學 龍溥廷

我養了隻虎皮鸚鵡,喚作阿妙,約莫兩歲多。前陣子她喙上長了顆青春痘似的肉紅色膿瘡,獸醫科生朋友看了看照片道:「那是顆腫瘤。」我承認我總擅長在緊張關頭胡思亂想:那是癌症?她會否疼痛難當?她需要接受安樂死嗎?

始終動物無法自我表述,人類方可站於道德高地,充當陸判操控牠們生死。漁護署或愛協以「管理」為名大舉搜捕並人道毀滅流浪動物、或者高昂的醫療費用令主人選擇予非末期動物安樂死等時有聽聞,由於欠缺明確指引,動物安樂死經常被濫用。

病重的動物若能言語或可省卻人類的徬徨,但病重的人即使能吭聲也不見得對自己有幫助。動物難以將思想言喻,社會應就其安樂死作更多元的道德思辨;相反人類能明確表達意願,道德爭辯不該如此激烈。安樂死及協助自殺在香港皆屬違法,原因不外乎道德規範社會責任云云。然而,末期病人最明瞭自己的痛楚,並能清晰將意願宣之於口。在荷蘭、瑞士等安樂死或協助自殺合法化國家,均由病人提出意願,再經委員會覆核,證明個案合乎情理法。「盡可能令病人在少受痛苦的情況下有尊嚴地去世。」《香港註冊醫生專業守則》上如此寫道。病患追求的是臨終前最後一次掌握命運,而非一次又一次延長苦難的無效治療。

至於阿妙,我的確想多了。往診所的路上,碩大的腫瘤自然脫落,滿臉血紅。獸醫止血後,她又變得生龍活虎。然後最近這幾天,她連續下了三四顆蛋。

 

誰不想繼續幸福活着?

香港浸會大學 楊嘉殷

或許我是一個喜歡胡思亂想的人,我經常不自覺地想:如果有一天身患重病,我會怎麼辦呢?我不太喜歡成為拖累別人的負擔,也不喜歡苟延殘喘的感覺,大概最終會選擇安樂死。但畢竟我沒有患上絕症,也從沒體會過那種痛苦,實在不能這麼快下結論。

偶然看到BBC以安樂死為主題拍攝的紀錄片﹕Choosing to Die及How to Die,兩位主角都是身患絕症的英國男子,深受病痛折磨身體及心靈,希望能夠前往瑞士接受安樂死。家人及朋友均表示反對,甚至覺得他們做出這個決定只是一時衝動和太過害怕,但都無阻他們求死的心態。

查看安樂死的審核條件,「清醒作出的決定」是其中重要的考慮因素。在正式離別前,醫生為確保所有程序及意願上的無誤,會多次面見病人,評估他們的狀態,以防萬一。對病人來說,他們深受折磨,即使面對家人的埋怨和挽留,也不願在逝世前成為不熟悉的自己。他們無法選擇是否來到這個世界,更無法避免病痛的到來,但至少,安樂死能夠讓他們與親密的人有一正式告別,並有尊嚴地解脫。你會覺得在生命結束前,他們會猶疑與不安,但在按下按鈕和喝下藥物的一刻,他們沒有一絲後悔和悲傷,只有不懼死亡的心。

紀錄片中的男子在簽下免責文件前真情流露:「I feel I have very little choice, really, in the grand design」。若有選擇,誰不想繼續幸福活着?只可惜他們不能逃避生死,在臨終前總算有一次可以作出人生的選擇。

 

「死亡過程」的意義

香港浸會大學 林歡然

東野圭吾《人魚沉睡的家》中,小女孩瑞穗因意外腦幹死亡,可以說精神死去,但肉體依然活着。書中後段,瑞穗的媽媽薰子在警察面前作勢用刀刺死一般人認為已經死去的瑞穗,爭辯邏輯上女兒不可能死兩次,因此她依然活着。這裏要補充,香港對安樂死的理解一般不包括已宣布腦死的人。重要的是書內帶出的哲思和死亡觀:「很多人以為死亡是一個瞬間,其實並不是。死亡是一個過程。」 

安樂死的議題可以推展「死亡過程」的意義。死亡不單是實行安樂死的瞬間,過程可以由持續有安樂死的想法開始。荷蘭將安樂死合法化,同時立下不少展現死亡過程的條件,例如病人持續有自願死亡的想法、其痛苦難以承受且無法改善等。薰子把她接受瑞穗死去的那天當作其忌日,因此死亡也是病患家屬的接受過程;電影《玩轉極樂園》中也提及死亡過程:真正的死亡是被遺忘。因而有「某人雖然死去,但活在愛人心中」的浪漫說法。

醫護和家屬替病人考慮是否安樂死時,也許認為自己掌握病人的生命,但死亡不一定只在一瞬,而死亡之途更難以控制。生死不一定是二元的客觀現實,更值得我們深思的是,作為生者,如何從死亡過程中接受死亡存在於生命當中才是關鍵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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