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動向
2021-7-30
二〇二一年八月號
生死在網上(曾瑞明)

常言道人死如燈滅。但人著書立說,或者立德立功,死後仍能影響他人。形軀會消失或朽壞,但「精神」卻可用不同載體,繼續存在,與生者聯繫。哲學家們稱這為「無形的溝通」(disembodied communication),肉身和精神可以分離,正是笛卡兒的心物二元思想,是現代哲學的標誌。

科技進步下,這些載體更可稱多樣化,你甚至可以預訂時間,在死後「出現」。你可以在你死後給你暗戀的對象發電郵,盡訴真情,但這樣做是否算是滋擾,尤其是你已不在人世?這樣做或許真有點不負責任,但也有些父母很負責任,奮力保證自己可以出席子女婚禮:已有公司幫助父母錄製片段,好讓在他們死去後仍能在子女的重要日子,比如結婚,都能聽到已過世的父母的祝福,看到父母的喜悅。以現在的科技水平,做到有聲有畫,恍若現場,也不是難事。

網上世界,也不難遇到「雖死猶生」的畫面。在臉書,我們也不難看到「朋友建議」是已死去的人,有些人會很反感,覺得精神會受困擾。有時在臉書看到已死朋友的帳戶有留言,也真嚇了一跳(原來是其家人幫忙留言)。我們的直覺是逝者已矣,他們不應再在生者的領域裏。這直覺跟我們把墳場放在遠離人煙的情況是相符的。

在澳洲迪肯大學(Deakin University)任教的哲學家Patrick Stokes就寫了一部有趣的作品Digital Souls: A Philosophy of Online Death,討論數碼世界的生與死。他在書中便舉了一個有趣的例子,一個英國的女士,向地鐵公司投訴,為何「請小心月台空隙(please mind the gap)」的男聲不見了?原來那是她過世的丈夫生前所錄的,聽聲如見人,刪除聲音好像「殺死」已死的人。數碼世界充滿了這些死人的「資訊」,如何處理?這真是嶄新的議題。

刪除你等於殺死你?

一段逝者聲音的處理,已經成了一個倫理問題,若把眼光放在網上的各種個人資料,問題會更加複雜。今天,我們大部分人都有社交網絡戶口,雖然沒人保證這些企業能永垂不朽,但它們已記錄我們多年的歷程。筆者用了臉書超過十年,如今雖不多更新,但每天在臉書看看「當年今日」,也成了生活習慣。然而,我們一旦死了,這些日復日記錄我生活的數碼遺產(digital legacy)該如何處理?

對於社交網絡公司來說,這些死亡的客戶都不是活躍客戶,保留也不見有太大的商業價值。不過,若有人將它們刪除,死者泉下有知,是否會反對呢?死去的人也不是沒有利益考慮的,否則解釋不了為何人們重視身後名的現象。我們也希望被記住,不會歸於虛無。中國人的掃墓傳統就是這種思想︰我們拜祭親人,也期望死後有人拜祭,記住自己。所以有說,我們第一次死亡是心臟停止跳動,第二次是親人忘記了自己。

不過,科技急速發展,數碼世界令事情變得複雜。清明、重陽時我們上山掃墓,這多少有物理條件的分隔,令生死有一些距離。但是如今你打開電腦,或者手機,已可能不經意地看到過世親友的臉書,甚至看到他仍有一些「活動」,例如受到其他人的悼念。這樣,會否令生者常在哀慟之中,難以重回正常生活?筆者也常在社交網絡見到一位已死去的影評人,令我回憶他跟我說的話,情緒多少會受影響。若麻木了,又感到不安。

Stokes認為我們預定的立場應是保留死者的資料,但是這不代表任何時候都要保留,若有合理的理由,我們也可以刪除。特別是我們哀悼死者,其實是預設了有哀悼的價值。若欠這種價值,我們似乎可以刪除這些死去的人的資料。情況好像是我們如沒有特別理由,不應破壞人家墳墓,但如果為了要建醫院或者能惠及眾人的車路,死去的人的利益就不見得可以凌駕一切。不過,這樣仍嫌太一般性,未必能指導我們如何處理臉書死亡人士帳戶的問題。要有什麼「特別理由」才能刪除死亡人士的帳戶?這值得思考和討論。

死去的人跟你說話

不少人對於與情投意合者互通的信息很迷戀,電話也不願換,因為那儲存了跟所愛的對話。若果我們利用這些材料,是否可以令死者雖死猶生?這也許像是科幻小說的情節,但已經成真了。在蘋果Apps Store,你可以下載到一個名為「Roman Mazurenko」的聊天機器人(AI bot),那是他最好的朋友Eugenia Kuyda開發的。Roman Mazurenko有讀寫障礙,句式別樹一幟,可惜在一次交通意外中喪生。他的朋友Eugenia重溫跟他眾多的信息後,就決定跟她初創企業的朋友研發了一個聊天機器人。這聊天機器人可說是她對Roman的紀念,也能一慰她的傷痛。

但是,這卻引發了一些哲學難題︰聊天機器人真的是Roman嗎?還是只是很像Roman而已?若果我們的資料可以成為「阿凡達」(Avatar),這是否意味我們可以超越(transcend)自己的肉身存在?那是否意味我們甚至可以借助科技,變得不朽?

在生者的角度,我們跟這些聊天機器人的關係是什麼?我是以「它是死者」的角度溝通,還是「它是死者的代替品」?若果是前者,當然又出現它為何等於死者這同一性(identity)的哲學問題。有趣的是,聊天機器人在死者身故後獲取的經驗和建立的人際關係網,大有可能已改變了他/她原有的風格或者取向。若果不是跟當事人等同的話,我們是否把死者視為可以替代,將作為對死者的哀悼扭曲了?這又是否對死者尊重呢?甚至,我們現有的人際關係也會大受衝擊,因為總可以想,你死後的那個聊天機器人可以替代你,甚至會比你更好呢。

若說研發一個複製人,大家可能會眉頭深鎖,但對於數碼世界,大家倒顧慮較少,可是其實它的影響力不容小覷。哲學思考能幫助找出問題,小心思考,尤其在科技一日千里的情況下,有助理解急遽變化的世界,在當中站穩陣腳。

(作者為香港大學哲學博士,著有《參與對等與全球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