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動向
對於韓國導演黃東赫來說,《魷魚遊戲》在海外的爆火對他來說是始料不及的。其實不僅是他這樣想,整個韓國影視圈也是對這一結果感到震驚,於是在韓國第一次出現了「牆內開花牆外香」的有趣現象,我身邊很多的韓國朋友都既驕傲又有點忐忑的反覆求證:《魷魚遊戲》真的是Netflix有史以來最成功的影視作品嗎?答案是—Yes。
遠沒達到的深度和高度
因為現有的數據已經輕易的證明了這一點—從九月十七日上線以來,播出二十六天,全球的收視戶數突破一億,連續在九十四個國家的「今日收視榜」上獲得第一,這在Netflix的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也創造了非英語連續劇在海外播出的奇跡。從當年鳥叔一曲《江南STYLE》風靡全球,然後是韓國電影《上流寄生族》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再到《農情家園》獲得金球獎最佳外語片和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獎,近些年韓國影視文化給人的感覺是芝麻開花—節節高,不僅氣勢如虹,高歌猛進,還能突破東亞文化圈,在國際影視市場上開疆拓土,斬獲頗豐。而這次《魷魚遊戲》又在電視劇領域裏一舉成名天下知,更不得不讓人感歎韓流還真是勢不可擋啊!
可《魷魚遊戲》這部全球爆紅的影視劇真的就代表了韓國影視工業的一個新高度嗎?我認為不是的。這部劇從本質上看其實就是標準的「爆米花」劇,遠遠沒有達到《上流寄生族》和《農情家園》的深度和高度,也承受不起各方的溢美之詞。可它在全世界就這樣「火」了,在網絡社交平台上、在各種社交軟件上、在各種短視頻裏,突然有關這部劇的符號、音樂、劇照、短片就這樣猝不及防的出現在你面前,很多人甚至是被輿論裹挾着去看這部劇,那《魷魚遊戲》的魔力到底在哪裏?它到底是靠什麼征服全世界的觀眾的呢?明明是爆紅劇,可為什麼我要堅持給它貼上「平庸」的標籤呢?
還原一個現代的鬥獸場
我想應該把時間撥回到一千九百多年前的古羅馬時代,公元六八年,長達十四年的暴君尼祿統治時代結束了,新的皇帝為了提振和取悅羅馬市民,重新恢復羅馬帝國的權威和榮耀,他下令在尼祿當年紙醉金迷的金宮原址上建立一座巨大的鬥獸場,當時詩人們歌頌道:「以前供暴君享樂的地方變成了人民的樂園。」在這座樂園裏,供給人民和貴族最高的享樂就是零距離的觀賞角鬥士之間的生死搏殺,角鬥士與猛獸之間的搏鬥。這樣充滿殘暴、殺戮、鮮血、野蠻和死亡的地方就是古羅馬人的「樂園」,在這樣的血腥樂園裏,每一年都上演着幾百場暴力殺戮的慘劇,而庶民們則津津樂道、甘之如飴。古羅馬人摒棄了古希臘人對哲學、戲劇、體育競技的熱愛、轉向了最接近動物本能的原始殺戮的狂熱,也許只有鮮血和死亡才能最大限度的滿足人們對感官刺激的追求,點燃着每一個人潛伏在身體深處的暴力因子。千年前的宏偉的鬥獸場,其實每天都真實上演着後來的《魷魚遊戲》。
對於深諳人性的Netflix,他們太了解這個劇本可以還原一個現代的鬥獸場,讓屏幕前的觀眾都變成古羅馬鬥獸場上癡迷瘋狂的看客,只要有足夠的血漿、足夠的暴力和足夠多的死亡,就能點燃這部劇、激發人們的興趣、帶來巨大的收視率,這樣的影視劇就會打破國界和語言文化的阻隔,從而大獲成功,因為它滿足了所有人類內心深處對暴力的共同記憶和渴求,也因為《魷魚遊戲》的暴力血腥尺度太大,也引起了很多國家教育機構的擔心,因為很多年輕人和學生開始模仿這部劇,滋生了很多暴力行為;即使在韓國,這部劇也被列為十九禁,意思是禁止十九歲以下的人士觀看,這已經是韓國目前電影分級制度裏最高的等級了。在韓國目前的民調當中,也有相當一部分人抱怨《魷魚遊戲》過於突出暴力血腥,很難說得上是一部好劇。
Netflix「神助攻」推動全球熱潮
除了成功迎合了人性中對黑暗暴力的渴求之外,《魷魚遊戲》另外一個成功的最大原因是全球化的影視平台所賦予的超級加速效應,這個平台就是美國的Netflix。財大氣粗的Netflix提供給《魷魚遊戲》單集成本約二十五億韓元,這樣昂貴的投資直接帶來的結果就是更精良的道具、場景、服裝、化妝和製作;除了海量的資金供給之外,Netflix還很貼心的給本劇提供了三十七種語言的字幕和三十四種語言的配音,這樣全世界上百個國家的觀眾就可以毫無語言阻礙的觀看此劇,這樣細緻認真又工作量巨大的翻譯配音工程也只有Netflix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完成;除此之外,作為全球頂級的營銷專家,Netflix在全世界也花重金製作了大量的營銷計劃來吸引人們的眼球。比如在法國巴黎開設了快閃咖啡店,每個顧客都可以在這裏玩《魷魚遊戲》裏的「椪糖挑戰」;在美國推廣本劇裏的「一二三,木頭人」遊戲挑戰;在菲律賓街頭設立本劇中的巨大人偶娃娃來監督行人過馬路;在韓國還原本劇相關的場景和道具,打造成互動娛樂區,吸引人們來挑戰和嘗試;在TikTok上發布大量的和《魷魚遊戲》相關的短視頻、話題和模仿影片,製作的相關話題閱讀量超過了三百億人次;在網絡遊戲平台上投資鼓勵人們開發有關《魷魚遊戲》相關的系列小遊戲;通過這些讓人目不暇接的營銷方式,Netflix成功的在全球營造了一種「全世界都在討論,觀看《魷魚遊戲》,而你還在等什麼呢?」的輿論的氛圍,而根據人類互動關係中的「羊群效應」就導致了即使你對這部劇不感興趣,也不得不去觀看和大聲叫好,否則就是Out或者落伍了。所以,如果脫離了Netflix的各種「神助攻」行為,《魷魚遊戲》要想獲得驚人的收視率幾乎是不可能的。
《魷魚遊戲》並不具任何新意
那當我們把焦點集中在本劇的創作主題—殺人遊戲上時,很顯然《魷魚遊戲》並不具任何新意,因為以這種賭命遊戲來創作的影視劇其實已經很多了,而且不乏精品。在日本,早在二○○○年播出的《大逃殺》裏就設定了類似把學生們放逐在荒島讓其互相殘殺直到剩下最後一人的安排;昔日的同窗好友為了生存,最後都不得不揮刀相向,在一個完全無法無天的地方進行賭命一搏;在二○○九年由漫畫改變的日本電影《賭博默示錄》裏,更是設置了由於人們要償還債務,不得不冒險參加會致命的關卡遊戲,最後的獲勝者會獲得高額的獎金和自由的劇情。而且在其中一個關卡的設置上與魷魚遊戲也是很類似,前者是在要參賽人員在高高的樓頂行走,後者是在高高的玻璃橋上行走;再到二○一四年日本推出的電影《誠如神之所說》更是腦洞大開的設置了學生們必須聽從玩偶不倒翁的話來玩「一二三,不許動」的遊戲,如果誰動了,就會被殺掉的情景,這和《魷魚遊戲》裏一開場由人偶發起的「一二三,木頭人」的遊戲如出一轍;在美國二○一二年上演的電影《饑餓遊戲》主題也和《魷魚遊戲》相仿,都是將人們置身在特定的區域互相廝殺,以供平民和權貴階層來消遣娛樂而已。所以說,從本劇的本質上看,導演除了將遊戲的環節進行了韓國化,簡單化之外,其實在主題和劇情的創新上幾乎沒有,只是借鑑了不同階段的類似影視作品橋段和糅合進韓國特定的文化元素而已,影片的立意、創新、表現手法其實都是乏善可陳。
導演缺乏一貫的追求和風格
對於黃東赫這樣一位優秀的拍攝現實主義題材的導演來說,《魷魚遊戲》更像是美國荷李活標準工業化流水線下包裝出來的批量商品,缺乏了他一貫以來的犀利、反思、追求真實的導演風格,這是讓我歎息的地方。畢竟,黃東赫可是曾經執導過引起世界關注的現實題材《熔爐》、展示真實韓國歷史的《南漢山城》和既有溫度、又有深度的電影《奇怪的她》的偉大導演。但是在《魷魚遊戲》裏,我看不到他一貫作品裏對人性和社會剖析的深度,所有的劇情設計和人物的行為設定都只是簡單的為了推進遊戲進程而已。
導演在接受採訪時坦誠他想通過這個遊戲來影射韓國當下的社會現狀—巨大的貧富分化、人與人之間高度的競爭、每一個人都活得很有壓力;如果這是導演真實的訴求,那我想《上流寄生族》早已經完成了這個使命。其實,《魷魚遊戲》並不適合來表達這樣的主題。因為前來參加遊戲的人群,幾乎都是社會的邊緣人、他們的失敗其實與韓國社會目前的現狀並沒有直接對應的因果關係,例如男一號李政宰糟糕的人生,其實主要原因是他自己嗜賭如命和懶惰性格造成;男二號朴海秀已經躋身成功階層,但是因為自己的貪婪冒險投資才導致了負債纍纍,最後不得不參加遊戲;幾乎所有前來參賽的人,他們走投無路的主要原因還是在於自己的問題,而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貧富差距對立」問題。如果導演把關注度集中在身處絕境的人,在面對巨大的金錢誘惑下,人性當中的善惡對立衝突誰最後能贏上,我想,也許會更準確和直指人心,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焦點模糊。
《魷魚遊戲》在全球受到了熱烈的關注,在我看來是韓流文化傳播的又一次巨大成功,但並不應該就此把這部劇推上神壇。我們可以預見,在此劇的榜樣效應下—就像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Netflix和更多的影視製作平台會激進的鼓勵人們創作更多震撼視覺的、挑戰人性的影視作品,現在的情形正如當年羅馬鬥獸場一樣,庶民歡呼着、呼喊着觀看下面的殺戮遊戲,殊不知「凡是暴力所帶來的快感和滿足,一定會被暴力本身所摧毀」,鬥獸場的廢墟和羅馬帝國的消亡其實早已證明了這一點。
(作者為本刊駐韓國特約記者。)